162、第 162 章(2/2)

这位书生,正是洛金玉,而他所搀扶着的老者,便是当年侥幸从那场惨剧中脱身的齐虚谷。

齐虚谷曾为洛金玉被诬告入狱一事告老还乡,后来被沈无疾请回了京城,说服了同乡好友喻首辅为洛金玉牵头翻案。

待翻案事了,齐虚谷本打算返乡继续教私塾,可他与喻首辅皆年岁很高了,此一去,很难说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因此喻家人一再挽留,拖延到了现在。

可各人有各人的担忧。期间,齐虚谷的家人一再来信劝他返程,也是怕他在京城故了,到时尸骨难以还乡,落叶无法归根。

齐虚谷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启程回去。

只不过,临走前,他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也是一个缠绕了他大半生的心结。

——多年前西郊别院之惨剧。

洛金玉自从梅镇归来,放下了复活母亲的荒谬执念,人开朗许多,逐渐恢复了与他人的来往。其中,他尤为感念齐老之师恩,有事无事、逢年过节,总要去拜访齐老。

齐老最疼爱这学生,起初因他和沈无疾的婚事生气,可后来见他那般诚意,又生米煮成了熟饭,只能认了。

如今,洛金玉知道了齐老之牵挂心愿,特意陪他过来拜祭。

此处多年少人行,路早不成路,长满了草,堆满了碎石子儿。齐老怕马车惊扰亡魂,早早就下了车,徒步朝着别院走去。

年纪大了,走了几百步,就需歇一歇。

洛金玉扶着他,寻了一片树荫坐下。

两人望着不远处的别院废墟,说起话来。

齐老嫌弃道:“喻承明那老家伙,叫他一起来,他说走不动!依我看,哪儿是走不动,是不敢来!”

洛金玉笑了笑,没接这话。

关系亲密的长辈相互埋汰,也不过是斗斗嘴,他一个做晚辈的贸然跟着说,就是无礼了。

齐老埋怨完喻首辅,看向洛金玉,叹了一番气,问:“子石,你近来在礼部可还顺利?”

洛金玉点头:“一切尚好。”

齐老耿直道:“想不好也难。满朝上下都知道沈无疾难缠,谁敢为难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

洛金玉并不尴尬,尊敬道:“先生多虑了。学生与他有言在先,一切公事公办,绝不徇私。”

“他说你就信?”齐老恨铁不成钢,朝着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就欺负你是个愣头青!好骗!”

洛金玉:“……”

如今齐老虽然原谅了洛金玉,可代价是老人家将所有的不满都转移到了罪魁祸首的沈无疾头上。

沈无疾倒也看得通透,背地里对洛金玉哼哼:“别以为咱家不知道,那小老儿当着面倒不敢说咱家,可背地里不定对你怎么说咱家坏话呢!”

洛金玉不敢承认,又不能说谎,只得每次拜见完齐老,回家就艰难哄人,颇有种自个儿与沈无疾活在“孔雀东南飞”中的错觉。

齐老长叹一声,道:“抛开他是太监不提,他性情乖僻,着实非是良配。虽扳倒了曹贼,却也有伺机上位之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看他待你之心,倒也是日月可鉴。你说他有意推举新政,虽我觉得他没那个远见,大约是见你有意方才投机,可究竟也不是件坏事。你日后多看紧他,也算是大功一件。”

洛金玉无意与齐老起争端,闻言并不争辩其他,只点头应允就是。

齐老见他乖巧,心里舒坦许多,接着压低了声音:“我离京还有几日,你去喻府看我也行,别提别的,尤其新政这类,不要说。”

洛金玉道:“学生正有此疑惑。学生每每与先生谈及此事,先生都故意说到别处去,可是有什么顾虑?”

齐老低声道:“怕隔墙有耳。你啊,究竟还是太年轻。很多事,你不懂。其实我也宁可你不懂。可你不懂,我又怕你因此遭难。”他幽幽叹道,“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也就接受了沈无疾与你的那门子荒唐事?无非是看他情真,日后多看顾着你些,别叫你被人连骨头带肉都吃了!”

洛金玉微微蹙眉,讶异道:“先生此言,难道——喻阁老反对新政?”

齐老只看着他,不说话。

洛金玉不解道:“可新政起初便是喻阁老提出来的啊!”

说是“新政”,其实不“新”,它是喻首辅许多年前提出来的,只是涉及利益太多,牵连甚广,分权贵在握利益与平民百姓,因此遭到士族大夫的反对阻挠,历经数帝,直至如今,都未能正式实施。

齐老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没有愉快,只有无奈与苦涩、怅然。

“是啊,新政起初,是他提出来的。”齐老望着不远处西郊别院的残垣,幽幽道,“那个时候,他入朝不久,哪能想到,他新政中要从权贵手中瓜分出去的利益,会是现在的他将要从自己手中瓜分出去的呢?”

洛金玉一怔。

齐老缓缓地收回目光,看着洛金玉,认真道:“他也是权贵了啊。”

洛金玉道:“可是,学生在太学之时便已力主新政,为此作过文章,虽不算多好,却也有些流传,阁老不会不知。若他反对新政,当初为何又会答应为学生翻案?还要收学生为徒?”

齐老道:“你说得谦虚了,你那不是‘有些流传’,当年京城学子以你为首,你是力主新政的领头人。若非如此,当年你被君家诬陷,沈无疾救你途中又怎会困难重重?又怎会有人冒着被沈无疾咬上的风险,在狱中折磨你?他为了保下你,所花费的力气着实不小。你有多遭人厌,你自个儿是不会有数的。”

洛金玉:“……”

齐老又笑了起来,看着洛金玉的眼神很是慈爱:“无需难过,你没做错。并不是错了才会遭人厌,得看厌你的是什么人。”

洛金玉耿直道:“学生知道,学生并不难过,只是一时讶异。”

齐老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说回正题:“阁老为你翻案,给你铺路,一则是形势所迫,他不傻,看得出沈无疾是铁了心要干这事儿,他何不卖个顺水人情?二则,他也对外做个面子。三则,你日后入朝力推新政,他有的是法子暗中阻挠。朝上的事,又有几件是当面冲突呢?都是暗流涌动,面上却一团和气。”

齐老喘了口气,又叹息一声,接着道,“这第四嘛……就是人心复杂之处。我与他毕生好友,与他从进私塾认识到现在。他不是曹国忠、君亓那类人,否则也提不出新政来。他也有爱才之心,也有为社稷谋福祉之愿,只是……唉……”

洛金玉若有所思。

齐老道:“子石,我就要离京了。日后山长水远,我这一把老骨头,不定哪天就散了架,可能与你也不会再有见面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