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心(2/2)

她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像这样一家好地段的客店,租金不菲吧?”

“没多久,”他埋头吃冬瓜饼,“画院的宿舍太逼仄,而且归宫里管,礼数太多。恰好王员外盘下这楼做客店,便让我住了进来,闲时给他绘绘墙壁,画几幅能拿去应酬送人的画,就算抵房租了。”

的佟彤恍然大悟:“原来大堂粉壁上的山水是你画的。难怪难怪……”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真心夸赞:“我看皴的技法挺特别,不似匠人手笔……”

彩虹屁一如既往的对他没效果。他只是有点惊讶,问:“你也研习丹青?”

北宋时期的才女比比皆是,市面上时常流传一些名家淑女的诗词画作。

但佟彤可不敢冒认才女身份,赶紧说:“我——我就是在家随便画画。”

虽然她也学了几年美术,但在未来大佬面前哪敢瞎嘚瑟。忘了大明湖畔的陈亮了吗?

谁知希孟却似来了兴趣,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她,问:“师从何人?什么流派?能否……让我学习一下?”

佟彤愣了好一阵,差点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那个恃才傲物,看谁都辣眼睛的祖宗呢?怎么突然如此谦虚了?

他目光诚挚,也忘了什么男女避嫌,朝屏风后一指。

“我要画一幅画,但,画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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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不好拂逆他的意思,跟着他来到了屏风后面。

往远了说,他的下辈子的躯壳和佟彤有点交情;往近了说,他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地图中唯一的友好人物。

她倒抽一口气。

她以为屏风后面只是个卧室;谁知床只占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的空间,都堆着画。

草稿。

有的是线稿,有的带颜色,有的是纸本,有的画在布面上,有的是匆匆用厨房里的木炭描出来的灵感点滴,有的线条层层覆盖,显然被反复修改过。

有些是五花八门的颜色铺陈叠加,有些则清素淡雅,冷淡得仿佛春水初融。

还有几叠厚厚的笔记,散落在地上。

它们的主题都大同小异,都是连绵的山水。

然而笔法各异,完全不像是一个人的手笔,倒似整个画院的丹青大手,一人一张,凑出来的。

希孟怔怔地盯着这个用时间和汗水堆出来的工作间,郁郁地说:“官家令我绘一幅‘锦绣江山’。我起了几次底稿,都觉得不如人意。我跟他学了几个月,我向画院的人讨教了各种技法,逛遍了城里的书画铺子,但……怎么画,都不是我想要的。”

“为了这幅画,我命都快没了。”

他热切地看着佟彤:“姑娘请直言,依你看,这些底稿的缺陷在何处?——我知道很糟糕,你尽管拣难听的说好了。”

佟彤差点给他跪下。

他管这些叫“很糟糕”?

她从里面看出了喷薄的灵气,好似汪洋大海,席卷了这间简朴的陋室,让里面的看客感觉喘不过气。

她十分确定,这些就是日后《千里江山图》的雏形。

这个年轻的画界天才,几乎熟练地学习了当世所有的流派笔法,博采众长,并且试图从中提炼出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风格。

但,还差着那么一点儿。

就像一个武学奇才,把各门派武功都研究得透彻,却只差那临门一脚,没能修炼到自成门派的绝顶层次。

难怪他几乎是病急乱投医,随便遇到个懂行的就请她挑刺。

佟彤心里倒是有成品《千里江山图》的模样。但那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

就算可以,她也不能说。否则岂不是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

她犹豫半天,只是建议:“闭门造车容易钻牛角尖。不如你……给自己放个假,背包出门,亲眼看一看那些大好河山?”

希孟轻轻咬唇,“我想过,但不知该去哪里。再说也没什么积蓄,不敢随意漫游。”

他无奈笑笑,“况且,现在这局势,谁敢出门啊?——算了,还是先做点东西吃吧。”

佟彤瞠目结舌:“咱不是刚吃完午饭吗?”

“点心不算饭。”他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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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彤带的点心,本来是鸲鹆图等一群熊孩子疯狂点单的结果。上菜的时候铺了一大桌子,结账的时候包了三个打包盒。付款的时候,她表面笑嘻嘻,心里一阵抽搐。

后来她匆忙间进入《清明上河图》,点心也拎了来,舍不得扔,觉得好歹是口干粮,累了一路。

现在可好,“不算饭”的点心,被希孟一会儿吃一个,一会儿吃一个,不到半天,全消灭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别别扭扭地说:“你这点心多少钱买的,我不白吃你的。”

佟彤乐了,一边收拾桌上的残渣,一边说:“不不,不跟你要钱,就当是谢谢你收留我躲无赖了……”

正推辞,忽然有人敲门。

门外一声苍老的呼唤:“大侄子,怎么锁着门啊?干什么呐?”

希孟脸色微变,轻声说:“王员外回来了!”

客店老板王员外是他远亲。听希孟的口气,这位王大伯对他的生活作风也颇有管束,万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跟陌生女子同屋。

“你快躲里面去!”

不用他说,佟彤立马闪到了屏风后头,看看自己的脚还露在外面,又赶紧上了他的床,鞋子蹬到床底下,被子堆成一个小山,藏在后面。

与此同时,门开了。希孟把王员外请进来。

王员外果然是一副查房的架势:“跟谁说话呢?嗡嗡嗡的。”

希孟淡定道:“画图入迷,自言自语呢。”

佟彤莫名心虚,生怕被来个“捉奸在床”。

然后才想起来,她在这世界是开了无敌的,怕啥啊!

大概是怕连累本土希孟,怕他名声有累。

她大气不敢出,又悄悄扯过两张绢面底稿,把自己挡严实,闻到绢面上的新鲜墨香味。

幸好王员外没往里走,只是叉腿坐在外屋,摆出长辈的架子,教训希孟:“人人都知道最近不太平,就你不知道!我让你别随便出门,你怎么还偷偷溜出去买吃的?”

说完,指着桌上的点心渣子,罪证确凿。

希孟抚着肚皮,满不在乎地背下这个锅,微微笑道:“下次不敢了。”

“对了,”王员外又说,“上次找来的那几个客人,说是需要个画工去给他们买下的商铺绘制建筑图形。我已答应让你去了。你收拾收拾,现在就去吧。”

希孟静了一刻,有些不满道:“我又不是……”

“我知道!你是天子门生,在画院里有的忙!但你白住我客店这么久,就当给我接个私活儿,又不费多少时间!——工钱我分你四成!你不是还想攒钱游历吗?”

希孟到底翅膀没硬,住在亲戚屋檐下,也没法翻脸。

“就这一次,”他冷冷道,“以后别拿我当画工使唤。”

看来这不是第一回了。

王员外也有点过意不去,陪了一副笑脸,笑道:“我也不愿意使唤你啊。实在是那几个客人……哎,惹不得,又要得急。你去了之后可小心些,按照人家的吩咐做就成了,可别任性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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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员外又聊了片时,抬屁股走人。

希孟抱怨几句,也只好收拾东西,出去做私活儿。

“你就在这儿歇着吧,”他大方地对佟彤说,“我今晚或许不回来了。那些无赖闲汉也要回家睡觉,明天估计就会走人了。”

虽然是个只认识了几个时辰的陌生姑娘,但他也没怎么戒备。反正他生活清贫,房间里几件旧的生活用品,也没什么可偷可抢的。

佟彤好奇:“王员外派你出去做什么?”

他哂笑:“主顾听说是外地来的几个客人,人人穿着一身丑得惹眼的花衣裳,说话趾高气扬的,不知是哪里来的暴发户。”

佟彤:“……哎,等等!”

这不是瓷母那帮子人嘛!

希孟待要关门。佟彤从床上一跃而起,冲过去拉住他袖子。

他脸一黑,有点忸怩。

“……干什么啊?”

佟彤才觉失态,赶紧掸掸手。

她不敢多跟他透露什么秘密,只怕引起创作层的崩塌。

只好简单问:“那几个客人住在哪儿?我……嗯我就是随便问问,不放心你的人身安全。”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队友希孟险些暴露在反派们的目光下,还好被佟彤关门挡住了。但她可不敢确定反派们是否以为画中只有她一人。如果连累这个本土希孟也被敌人清算,那不光是捅出大篓子,她唯一的安全落脚地也就没了。

希孟不以为意,随口说:“他们就下榻在榆林巷口的牙行里。放心,听说那些人凶得很,没人敢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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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夜幕落下。街上愈发寂静,只有店铺民宅下门板、上门闩的咔咔声。旋即街上布满了煮饭烧菜的暖暖烟气。

打更的更夫一路小跑,飞快地敲两下,又飞快地离开。

佟彤不敢瞎出门,坐在他床上歇着,转瞬间眼皮打架,呵欠连天。

她强撑着精神,把已有的线索一条条拿出来琢磨。

瓷母那几个农家乐部队,在……雇画工绘制房屋商铺图形?

她忽然想起早些时候,她和现代希孟一路走进东京城,找了个茶座休息,却被农家乐们强势闯入,还带了个牙人,说什么“这间店面已经八折转让了”,把他们往外赶。

这些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来玩模拟经营游戏的吗?

在陷入睡眠的前一瞬,她脑海里骤然闪出一道光。

……整个东京城笼罩在梁山好汉攻城的谣言下,地价应该跌了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