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小半生已逝(1/1)

见过陆雅言以后,俞笙婉平生第一次开始去计算自己究竟有多少钱,结果十分失望,除了江昊年赠的礼物和那一套华丽的嫁妆,她自己的东西,实在是乏善可陈的,也难怪会这样,她虽然是当红的明星,得奖也不少,拍的戏却基本上赚不了钱,都是极其小众小资的情调,叫好却不卖座,得来的钱勉强糊口还差不多。

代言费倒是剩余一些,却因为她突然结婚违反了一个广告的合约赔进去一大笔违约金而缩水大半,当初章无咎的几百万馈赠已经被她以老先生的名义捐给T大,如果不卖掉江昊年的一部分馈赠,她是根本无法凑足任子谦那一大笔款子的。可是,俞笙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拿江昊年的东西去救急,如何都不会。婚礼上戴的那一条上亿的古董项链原本被放在首饰盒的最底层,此时被她取出来静静放在梳妆台上,珠宝在柔和的灯光下愈发耀眼夺目,闪耀着璀璨的迷人光泽,俞笙婉托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项链,渐渐泛起心酸。

曾经在庆功宴的夜晚,她一个人坐在最黯淡的角落失声痛哭,哭着对那个男人说出年少时候便深藏在心底的话,那句话那么简单,每一笔每一划都在心里经历了无数次的腹稿,在漫长岁月的裹挟下被一次一次刻写了无数遍,在她终于有勇气说出“我爱你”的时候,他意料之中地拒绝她。她也不是轻易便退却的女子,于是,服从内心深处的那个声音,俞笙婉大着胆子说一句,承诺一般,你会有穷途末路的那一天吗?如果有,那我一定会去找你。

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可是,茫茫宇宙那么大,每一颗星辰都有它自己的固有的轨迹,人也是一样,那么,我要去哪里找那一个心疼我,宠溺我,包容我……只属于我的那个你……

她终于明白当初江昊年对她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小婉,有生之年,我便是那一杆枝头,在我去地狱的时候,我不能一把捞上你一起。

他终于离她而去,去往一个深不测底的黑暗之中受难,他不能带着她,他更不愿带着她。他可以有很多种颜色,黑色,白色,甚至处于黑白之间的,很多很多种灰色。可是,他只愿她做一个纯色的女子,纯白洁净,天使一般的,永远在唇边漾着很轻的笑。

陆雅言最后和俞笙婉说,江昊年早就知道一切,笙婉,这一切的事情他早就料到了。所以,他把一切都安排好。甚至,摆好了戏台,等我和子谦来唱这出戏。

一直到最后,他都是最清醒的那一个人,没有任何迷津失渡。

俞笙婉细细抚摸那条项链,精致又华贵,没有任何瑕疵的祖母绿色,莹润光洁,她终于明白,江昊年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那么丰厚的嫁妆,他早就知道陆雅言和任子谦的逆行,简直像在安排后事一般,要把她推向光明的幸福彼岸,嫁给一个可以托付一生的男人。而他自己,或许已经厌倦了,厌倦了一个人茕茕站在最高处,厌倦了这盛重的人间烟火,他独自留在那荒凉寂寞的黑暗之中,被钉牢在沉重的十字架上。甚至,他们永远都不会再相见。

这一杆枝头,终于离开了他庇佑小半生的花朵。

她想起自己婚礼那天,穿着洁白如雪的婚纱,两只手攥的很紧,心脏也跳得很快,总是觉得紧张,她害怕他不来。

在教堂里,她执意等待他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管不顾地,好像赌了天大的怨气,又好像明天就不活了,今天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

他最终还是没有来,渐渐地,窗外已是绵延不息的黄昏。

那是她二十二岁生日那一天,她已经认识他十二年,却好像已经认识一生那么久。

最后一次见他,她并不知道自己戴着那一朵蔷薇的时候,在江昊年的眼中,是多么酷似盛年时的俞阳子,美艳的俞阳子总是在鬓角插一朵粉玫瑰,眼神斜斜地乜过来,又缱绻又撩人,江昊年好似看见过去那个年轻美丽的俞阳子穿越时间而来,咄咄地逼问他一句“你为什么不爱我”。

或许爱情这件事情,真是有定量这回事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他所有能够交付出的情感只有那么多,统统给了陪伴他十年的小女孩,再也不能抽出一毫来给其他女人。

所以他唯一一次卸下防备,是在同她说最后的话的时候。

“那你需要我烧些什么给你?”

“……一个纸扎的你吧……”

虽然他很清楚,自己终究要孤老一人,从她的生命里,了无声息地退去。

唯有退去,才能给她自由,还有最大程度的幸福。

新戏是一部古装喜剧片,连打戏都是热热闹闹的进行,随着拍摄的不断深入,剧组的人渐渐发现大明星俞笙婉并没有业内传言的那样谦和,私下里她很少笑,除了在戏里,对人一直没什么表情,每天有高级房车接送,从来不参加聚餐,从来不多说一个字,简直拒人千里。

第一次吊威亚,俞笙婉就受了伤,几乎是从半空中坠下,幸亏底下做了防护措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坠下后,便陷入昏迷中,在被送往医院的过程中,助理看到她一直在不断地流泪,一大滴一大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无声无息,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蝶翼在暴风雨中瑟瑟颤颤。

起初,依旧是有意识的,脑中走马灯般地想起无数人事,她觉得自己即将死去,心中遗憾太多……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东西落在江宅,一个雕花的镜框,搬出那里后,自己曾经借口取这件东西回去了很多次,取了很多次都带不走,一直还留在那里。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有的回忆。

镜框中放的是一张普通的照片,那时候她在花园里读英文版的《圣经》,开篇便是创世纪,古老的故事开始萌生,上帝无所不能——他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彼时任笑笑还没有出国,有一阵子狂迷摄影,天天架着那台巨大的尼康单反给她拍照片,那一张抓拍的照片非常普通,也没有什么构图技巧,后来翻看的时候,俞笙婉才发现,任笑笑的无心抓拍竟然拍进了江昊年。

男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玫瑰红的裙子,雪白的衬衫有宽边的荷叶领,上面缀满了华美的蕾丝,脸上是少女灵动天真的表情,正捧着书专心冲镜头微笑,而男人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深邃,保持着凝视的姿态,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专注地看着她。

如果没有任笑笑无心的一拍,俞笙婉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江昊年这样沉静却又温暖地注视过。

没有时间的阻隔,没有地位的横亘,甚至连姿势都是一样的专注。

那是他们之间,最遥远却又最接近的距离。

她想着这张照片,愈发觉得它像一个秘密,隐晦,玄奥,不可得。

无限悲凉涌上心头,悠悠小半生已逝,她渐渐觉得周遭一片混沌。终于,什么都想不起来。

唐瀚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的事情了,俞笙婉已经从急救病房转出,处于恢复阶段。唐瀚在病房外看着她,她坐靠在那里,穿着病号服,额角贴着纱布,一张脸非常苍白,愈发显得整个人很小,就像十几岁的女孩子一般,看护给她盛了碗粥,用勺子舀了一直送至她嘴边,她只喝了一口,便轻轻摇头,再也不吃。

唐瀚便推门进去,坐在她的床畔看着她,他一直在忙工作上的事情,事关机要因此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苏卿旋也对他隐瞒了俞笙婉受伤的事情,还是唐糖偷偷告诉她的爸爸,唐衍想办法通知了他。

当初她突然接戏的时候并没有和他商量,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去和导演谈,只谈一个主题就是关于钱,那个导演也是爱玩的人,和圈子里的人一起HIGH的时候说漏了嘴,最后唐瀚的朋友告诉他,他这才知道俞笙婉缺钱了。

那个朋友耀着一双桃花眼,笑得很是不解,唐二,你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怎么还舍得在钱的方面亏待她?

唐瀚倒是笑了,却很淡薄,凉凉开口道,我的老婆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情,城中的女子,大概也只有她可以那么做。其实心里却十分清楚俞笙婉想要做什么,为何需要那么多钱,他沉着气等着她先跟他开口,他甚至私下里找过唐衍,变卖了一些手下的房产和股票,凑了一大笔钱准备给她。可是至始至终,俞笙婉都没有对他说过半句关于钱的事情,上面突然来了任务,很急,他一离家就是半个月。走之前,他把那张支票压在她的首饰盒下。

他知道,她并没有动那笔钱。她虽然娇弱,可是在人格方面,便始终保持着完美的纯白,在金钱上,除了那个人的给予,她一直保持着自身的独立与防备。当初章无咎赠与的那一笔钱,她私下里去和学校沟通了好多次,才让对方同意以老先生的名义捐赠出去。嫁到唐家的时候,苏卿旋也曾象征性地送她一些首饰,俞笙婉则在不久以后,买了更昂贵的回送过去。

唐瀚端过那碗参粥,温度刚好,他没有给人喂饭的经验,拿着勺子的有些僵硬,“来,笙婉,稍微吃一点。”

俞笙婉无动于衷,坐在那里不吃也不退,唐瀚也坚持,勺子一直悬在那里,两人离得很近,空气里闻得到淡淡的参味。

“唐瀚,我们离婚吧。”很轻的声音,唐瀚以为自己在幻听,复又抬头看了一眼俞笙婉,她也在注视着自己,表情有些惊,怯怯的,怕他一般。

“笙婉,你知道的,军婚的话,离婚由不得你。”唐瀚终于收回手,将那碗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淡淡提醒她道,“江昊年已经不在了……他不能帮助你离婚。”

俞笙婉垂下头,眼睫也垂下来,在眼睑下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妈妈给予我生命本身,而除了肉身以外,我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给予我……你们都不会了解,一个女人,从小女孩的时候就陷入慕恋的感觉,小半生的岁月里,她的目光中只有那一个男人……”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面提起江昊年,俞笙婉也不隐藏,悉数把内心如焚的情感剖析至唐瀚面前,“答应结婚的时候,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很多不确切的东西,所以想要有一个家。我很软弱,只是屈服于现实的温暖,我很自私,我一点都没有考虑他的感受……我很疲乏,相信了他不爱我。”

唐瀚的手覆过来,覆住她的眼睛,男人温暖的掌心温度既熟悉又熨帖,俞笙婉记起来第一次见到唐瀚的时候,冗杂沉闷的灯影人声里,就是这一只大手,将她拉离窘迫而又伤感的境地。“笙婉,回来……”唐瀚抱住她,很用力地攥紧她,简直有一些痛,他说,“很多事情已经结束,所以现在,你要回来……回来,我在这里。”

她被黑暗拥抱,光似乎在遥远的彼岸,心里无尽凄凉,低低一叹,“唐瀚,我再也不能变的热烈。”

“他爱你,即使他离开你,他的爱还是在你身上。笙婉,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真相,你不必紧张……”唐瀚以十分冷静的语气开口,看到怀中的妻子渐渐松弛下来,“岁月那么长,我会一直都在,不会离开。而你无论热烈或者冷清,都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