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第 172 章(2/2)

喻首辅没看他,长叹了一声气,低声道:“我做不出文章了。”

喻砺一怔:“爷爷何出此言?”

喻首辅这才抬起厚重的眼皮子看他,过了会儿,道:“长梁,你来写。就以‘忧愤’为题。”

喻砺不解道:“这……”

喻首辅却闭上了眼睛。

喻砺无奈,只能拿起纸笔,坐到爷爷对面,皱着眉头苦思许久才落笔,可面对这道忽然的命题,他的思路并不顺畅,写写停停,间或抬眼看一看喻首辅。

过了不知道多久,喻砺放下笔,道:“孙儿写完了,请爷爷过目。”

喻首辅仍闭着眼睛,只说:“读。”

待喻砺读完,喻首辅沉默许久,又道:“把书翻开。”

喻砺去拿桌上那本书,这才定睛一看,书皮赫然写着:子石文集。

他顿时笑了起来:“您深夜里不睡,就是在看这个?”他随手翻翻,神色颇为轻蔑,“他确有几分才气,可偏激傲慢,看不惯别人富贵,文章言辞中总是难掩小家子气,愤世嫉俗,倒是迎合了许多与他一样的寒门学子,因此受到追捧。正所谓‘穷酸书生’,又穷又酸,因穷而酸。”

喻首辅睁开眼睛,看着他。

喻砺生性聪颖,自幼读书,也是个有才气和傲气的。他甚少看洛金玉的诗词文章。除了他爷爷外,他甚少看在世活人的诗词文章,因为他看不起。

喻首辅淡淡道:“这本文集里面收纳的是洛金玉十五岁前的作品。是他出名后,别人为他收集编纂的。”

喻砺不屑一顾:“孙儿十五岁前也有文集,乃先帝下令翰林院编纂成册,官署书局发行。”

他又随意地翻了下子石文集,“不知道哪来的乡野秀才编纂的……”他很骄傲道,“孙儿的文集可是文渊阁大学士亲自作序,先帝御笔亲提的封题!”

喻首辅又不说话了。

喻砺有些不满道:“这些都不说,就光说我十五与他十五的文章,不见得我就输给他。爷爷,您别总瞧着他像个宝贝似的。这世上不是他洛金玉一个人会写文章。就是您总这么捧着他,才叫他不知道好歹,敢叫大水冲龙王庙。更别说,他还卖身求荣,搭上沈无疾。这事儿要是孙儿我做,您一定拿着棍子把孙儿打死!”

喻砺早就看不惯洛金玉了。

他幼时与皇子一起受教于当世有名的大学者,五岁在宫宴上诵诗,七岁在宫宴上作诗,得先帝夸赞宠爱。后来入了太学,他更是名声大显。

他身份高贵,行为潇洒,广邀出名的公子学子们开诗会诗社,风头无两,时人皆颂他有魏晋风骨,乃天生才子。

这一切终止于洛金玉的出现。

一夜之间,京城的文人们不再追捧喻砺的魏晋遗风,他们拉紧衣襟,束发戴冠,抛去前些日子那些复古繁服,一个比一个穿得素。

——因为洛金玉撰文抨击,说:“时人爱学所谓魏晋风骨,我却不见其骨,只见众然成风,怪事”。更大放厥词,嘲讽道:“秦汉不学,倒学魏晋,学也罢了,又只学得绮丽浮夸之皮毛作风,涂脂抹粉,纵酒作乐,放浪形骸,衣冠不整,自以为潇洒风流,我只见白面野人,不知礼节,敞着肚皮行于大路之上,吓到了我娘,竟以为妖孽丛生。我言非矣,最多有妖星祸国,圣上无力挽社稷于颓倾,请来乡野跳神的法师。”

好在那时喻砺正要参加春闱应试,入朝为官,本就不能再那样自在,便也罢了。

可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喻首辅仍然没有说话。

喻砺苦口婆心道:“孙儿早就说了,他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您老不相信,非得让孙儿再去找他出来劝劝,还让皎皎嫁那明月,一个江湖草莽!就这,洛金玉竟还敢断然拒绝!哼,您早也亲眼见过他那臭样子,傲慢得很!”

喻首辅这才又开口,怅然道:“他究竟是阳山唯一的血脉。”

喻砺蹲在塌前,拽着爷爷的衣角,仰头道:“孙儿知道您重旧情,可人家拿您当回事儿了吗?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几次三番被他明里暗里指着鼻子斥责,他洛金玉算哪根葱?他就是蹬鼻子上脸!”

他犹豫一下,道,“本来还怕您老伤心,不打算说的。今日孙儿与他聊得不愉快,他临走前,孙儿问他,您老冒险为他主张翻案,他如今这样对您,良心上过得去吗?您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您位居高位,就该为他翻案,而不是拿这事儿挟他当您门生。你自己说,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就是个畜生,一条狗您这么养着,也不至于如此忘恩负义!他连个畜生都不如!”

喻首辅静静地听他说完,许久,长叹一声,道:“你说得都没有错。洛金玉到底不是阳山。若是阳山……他干不出这种事儿。”

喻砺道:“您早该看清了,而不是一再给他机会!更何况,他崔家都平反了,他竟还不改回父姓,何等数典忘祖之徒,您也不必拿他当阳山叔的血脉了!为今之计,咱们只能与君家联手,彻底把沈无疾弄了,才好对姓洛的下手,否则沈无疾这条疯狗又得乱咬人。”

喻首辅淡淡道:“我本以为,沈无疾是个懂时势的,能让他在这高位上待久些。”

喻砺哼了一声:“谁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说起这事儿,他仍很是忧愤,“咱们和沈无疾无冤无仇,东厂也向来管不到河运上去,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平白端了咱们一条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番邦那些蛮子都是不讲道理的,只知道伸手要货,怎么解释都不听……”

喻首辅微微皱眉,问:“那批兵器后来怎么样了?”

喻砺道:“被锦衣卫扣了,发现上面的军营印记,暗地里送回去了。倒是没往下查,却不知道是沈无疾心中有数,究竟不敢将事做绝,还是放长线钓大鱼。只是无论如何,有了一次,难保他有第二次和无数次。就算他识趣,多少咱们也留了这么个把柄给他,怎能再留他?”

喻首辅忽然笑了笑,笑意却不到眼睛里。他声音嘶哑,缓缓道:“沈无疾是想睁只眼闭只眼的,可大概是洛金玉把他架着了。如今,他既要哄着洛金玉,因此摆出要做贤宦良臣的样子,扣了你的船。可他究竟与洛金玉不一样,他知道往下查不得,所以只暗暗送回去了事。无非是玩个平衡之策。不过,你说得很对,有一次,就会有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