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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光寥寥,灯火零星。罗象门山地入了夜,雾在山谷山林间荡漾,风狂烈刮过,雾气如水汽般吹散又凝聚,孤独子夜中,只听得孤零零的几声鸦鸣。弟子房院尤其宁静,此时正是一年最放松时段,连夜里巡夜的弟子都聚在廊头灯笼下嗑瓜子。理所当然,弟子们小声讨论着门派最新的大事——

“听说了么?四大门派的精英弟子都要出动,四大门派这一次是真的要合作了!不是以前那样了。”

“小玉楼在我们地盘?我们怎么不知道?莫不是蒋师兄又……”

“嘘!别胡说,要是被掌门知道咱们编排蒋师兄,肯定又要关禁闭。”

“掌门真是心软。就蒋师兄他父亲做的事……他凭什么还占着大师兄的位置啊。”

门派大师兄,是一辈弟子们所有人的大师兄。这个地位能获得的资源利益极多,日后很大可能是下一任掌门……大师兄位置惹得众人哄抢,罗象门的大师兄,却一直是身上有污点的蒋沂南的儿子蒋声。罗象门弟子数千,自然有很多弟子不服气门派的安排。

他们这么讨论时,感觉到耳后一阵徐徐凉风吹过。习武人一下子察觉不妥,立即拔剑回头——却只看到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树枝上积的雪啪嗒掉地,灯火下红光斑驳,耀出灯下的冰湖。除此之外,并无变化。

罗象门弟子们不安地放下心:“……大概只是风吧。”

那风轻拂,曼曼然,灵动飘逸,从他们身后掠过。若是他们时机把握的准,当看到是两道黑衣,一起一伏地落到冰湖上。两个高手脚尖在湖上一点,衣袍飞扬似雪霰,贴着墙一纵而走,藏在墙头屋下的阴影角落里,彻底消失在了巡夜弟子的五感中。

当此夜过三更,门派大弟子居住的院落里也熄了灯。谢微和程淮一前一后落入了院中,完全没有被罗象门的弟子发现。到了院子里,谢微才轻轻松了口气。谢微振振衣袍,上台阶前去敲门了。

眉目清俊明朗的雁北程少主程淮还站在墙下。忽月洞门外走进来十几个提着灯笼的年轻弟子,程淮冷哼一声,如鹰隼般突从黑暗中冒出,扑了上去。进来大师兄院落巡夜的弟子只看到眼前一团黑色扑来,连忙抄起手里武器,下一瞬,能动的手、腿皆一阵僵硬。他们连人的身形都没看到,就觉胸前一痛,人晕晕地倒了地。

程淮再一跃,跳到了谢微身后,洋洋得意:“我厉害吧?你还不让我跟……哼,我不知道帮了你多少忙!”

谢微“嘘”了一声,示意自己正敲门呢。

门敲了数下,啪,门被从里打开,蒋声只匆匆搭上一件青色外罩,黑着脸站在了门口。看到门外的俊美青年和眉目桀骜自矜的少侠,他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下。但是扫到院中被放倒的罗象门弟子,蒋声的脸重新变得更黑了。

蒋声语气不好:“你果然来了……还把你的小尾巴带来了?”

程淮听懂他话后,立刻炸了,手里的剑指向蒋声,声音拔高完全不压制:“你说谁是小尾巴——”

他声音才拔高,面前的两个青年脸色齐齐一僵,都扑过来捂他的嘴。到底是谢微了解程淮一些,先点向程淮的哑穴。程淮抬臂相挡,再身子一斜,另一手中的剑敲向身后的蒋声……程淮同时把他们两个都制住,更加得意了:“说我坏话?以为我听不懂?呸!”

程淮森然道:“我早不是以前的我了!”

蒋声:“……”

他看着程少主的眼神都要醉了,程少主的不谙世事,好像去云顶山一趟也没好多少。他脸色变得好了些,甚至看向谢微的眼神,几多同情:平时照顾这么一个祖宗,你真是辛苦了。

谢微心有戚戚然,叹口气。他弯身给程淮少主行了一个大礼,就差五体投地。程淮一愣,目中掠起不自然的神色,往后一跳,躲开了他的大礼。谢微叹息道:“少主不是说跟我出来,愿意听我的安排么?这才过了两天,我的话就不算数了么?”

程淮愣一下后,身上的戾气收起来了。他咳嗽一声,粗声粗气地扭过了脸:“我知道了!你们说事,我去看有没有人来!”

他跳上树蹲着前,不忘嘱咐谢微:“你一定要记着带我找到程勿!”

程淮武功极高,小小年纪,不过刚刚成年,当他练岔了的武功开始补回去后,蒋声和谢微这样的联手,都不一定打得过程淮。自然,程少主武功高,其他方面就未免弱了些。艰难地打发走程少主,回头面面相觑时,谢微忍不住笑了一声,蒋声虽还是冷着脸,眼里也飘过一丝极淡的笑。

系好衣袍上的带子,把衣服穿好,蒋声略嘲讽道:“真阳派离我罗象门就算不是那么远,一两天就赶过来,怎么也得披星载月,跑死几匹马了。自公开四大门派联手攻小玉楼的消息,也就过去了两天。你半夜就跑过来找我了……谢长老,你这真是太积极了。”

谢微听出他的讽刺,自己也苦笑了一下,俊容微白。

星光暗暗,两人站在清寒院中,屋前石阶下。面对着面,冷风拂过袍袖,丝丝凉意顺脊骨攀爬。四目相对,谢微又伏下身,恭恭敬敬的,向蒋声行了一个大礼。蒋声的脸色刷得黑如滴墨,他伸手握住谢微的手腕,咬牙切齿:“论辈分,你还要高过我,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叔’。你跟我行什么大礼?”

谢微被他按着手腕,礼行了一半就下不去了。谢微抬头,眸色温润,看着蒋声:“女瑶得活着。”

蒋声握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微目中神色略恳求,重复一遍:“女瑶得活着。”

蒋声看他半天,意识到谢微是认真的。恼怒如火山喷发般涌出,他一把甩开谢微的手,转身要回屋。谢微迎上来,从后要按他的肩。蒋声猛地掉头,一掌拍出,拍向谢微的胸口。谢微向后退出三丈远,半跪而下卸力。谢微没有躲,趔趄站起:“女瑶得活着。”

蒋声刹那间暴躁无比,踱了两步,他面向谢微:“四大掌门齐联手要杀女瑶,你却要我救女瑶?!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再说你那个武林盟,如果女瑶死了,魔门不是更好控制么?武林盟盟主是四大门派的掌门,不比正道和魔门争那个位置,更好?女瑶死,无论是对你的计划,还是对正道,都百利而无害。”

谢微垂目:“不。如果她死了,魔门没人控制……魔门人都是一群江湖恶徒。没人控制,他们才是真的要如我们说的那样滥杀无辜。魔门十二门,你怎么知道女瑶死后,他们会归顺我们,而不是天高任鸟飞,彻底不服管教?女瑶虽然不是好人,可也不坏,而且她是魔教教主,在她的管辖下,普通百姓也能正常生活。关外一切太平,正是慑于斩教的威望,魔门才不敢乱作……”

蒋声静静看着他。

慢慢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震慑。女瑶不死,武林盟的盟主也不可能交给魔教。你的设想其实从一开始就是悖论,只有女瑶死了,正道才可能接受你的所谓和解。只要魔门被打服了……”

“但那又要花多长时间?我们杀了他们的教主,魔门怎么可能服气?要想让魔门服气,势必要出现一个新的领袖来太低女瑶,但是如今根本没有那个人……”

蒋声厉声:“谢微!”

谢微闭口,抬目看他。

蒋声喝问:“你说女瑶要活着,到底是为了天下人,为了武林,你希望女瑶活着,还是你以私人身份,希望女瑶活着?”

谢微立在院中,玉身清冷,博带飞起。被风吹乱的玉冠乌发下,谢微面如雪玉,俊而凉。目色既难过,又怅然。他再次想到那一年的迷雾鬼林,想到黑衣妖冶的女瑶,想到红衣娇俏的女瑶。谢微低头,臣服于自己的内心。他道:“我私人想她活着。”

他跪了下去。

低着头,长睫浓黑,掩住眼底的所有情意:“我私人想她活着……我知道这样不妥,知道她活着对武林来说并非好事。但我会尽力,她只是不能死。”

蒋声冷声:“她并不爱你。”

谢微轻声:“可是如果她死了……那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他开口轻哼,声音温温淡淡,曲调婉婉,让蒋声目色微怔。这曲调并非是中原的,但蒋声自幼常听。听得多了,他对这曲调已经熟悉无比——

“若是乘风,若是采月。

若是你闻,若是我去。

若是不误,若是已故。”

若是……已故了呢?

蒋声愣着神,想到了他父亲临死前哼的这首小曲。并非对他母亲忠诚,而是深爱另一个女人。正道和魔门之间的恩怨啊,跨越这么多年……谢微道:“我会尽力、我尽力避免战争,去换武林一个平静……蒋声,我只是不能明知道大家要杀她,而什么也不做。”

“小玉楼是在罗象门的地盘,你是罗象门的大弟子,你还是蒋长老的儿子。斩教中……还有一个你同父异母的姊妹啊。你是我想到的,唯一可能帮我救人的人了。”

良久良久,蒋声都没有说话。谢微已经跪了很久,跪到不知名树上守夜的程少主都要不满意了,蒋声才弯下身,淡着脸把谢微拉起来。蒋声平静道:“我不是想救女瑶,我只是希望你说话算数。还武林一个平静,不再有战争。”

“女瑶不能死。”

当谢微和蒋声终于达成共识时,云顶山上,天微微亮,真阳派的谢掌门谢望,就醒了过来。床榻上只有他一人睡着,摸一下旁边,被衾冰凉,可见某人早已起床了。揉着额头,谢望翻身下床,透过屏风,看到窗外微红的云霞,还看到窗下红霞下坐着的纤瘦女子身影。

谢望直接下地,衣袍宽松,带子不系,赤着脚走出了屏风。他面如美玉,哪怕衣衫不整、长发凌乱,行走间也一派懒散雍容气度。弟子们还没开始上早课,谢掌门不用在意形象,赤脚坐到了窗下的长榻上,给自己倒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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