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母(2/2)

大概是怕被误会,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她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这更让人误会了。怕不是说人整容?

小号沉默了半天,弱弱地解释了最后一句:“我還以為,那些印記永遠消除不掉呢。”

假如这时候有人拿卡尺测量佟彤的眼睛,就会发现在短短几秒钟内,她的眼睛足足瞪大了五毫米。

雪晴抢过手机,飞快打字:“你是谁?”

……

三分钟后,他从手机中拔出头来,微笑着对佟彤说:

“是我的一位邻居。她现在就在楼下。”

*

雪晴再上楼时,身边亭亭玉立,立着一个高挑美人。

美人裹着一次性透明雨衣,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的衣服都破了一块块洞洞,露出冰肌玉骨的肌肤,很有些衣不蔽体的感觉。

往厚道了联想,像是刚刚从深山里救援出来的狼狈驴友。

不厚道的联想……像是警队接到群众报警,某民宅内有人从事不法活动,然后……

算了JJ不让写。

美人戴着青色棒球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小巧下巴尖。

这个下巴尖的精致程度,连女装大佬雪晴都自叹弗如。

她的口唇淡然朝在场众人打招呼。

“……见笑了。”

娇娇和赵孟頫互相看了看,眼中一个意思:不认识。

唯有希孟,在看到那美人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动,放下了手里的鸡翅。

“葆光?”他不相信地问出一声,“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就打碎了呢。”

那个叫葆光的美人微微撩了眼皮,看了看希孟。

“我也以为你早就烧没了呢。”

佟彤惊诧:“你们认识?”

希孟问:“青云呢?”

葆光黯然,棒球帽下掉了几滴泪:“元军攻占临安的时候就尸骨无存了。”

赵孟頫明显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雪晴自豪地向佟彤介绍:“这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天下最美瓷器。”

佟彤已经震惊得合不拢嘴:“你是——汝瓷?”

“汝瓷中最美的那一件。”雪晴纠正。

*

宋瓷天下第一,其中汝窑为魁。

汝窑,是宋代五大名窑之一,专为宫廷烧御用瓷器。

汝瓷似玉非玉,淡雅清严,浑然天成,被喜爱艺术的宋徽宗推崇备至。但不到二十年后,汝窑便毁于金兵入侵,从此再无出产。

到南宋时,汝瓷便已经稀有难得。民间收藏界素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及汝瓷一片”的说法。

天青色釉面如同幽静的雨后弧光,其烧制工艺至今未能完全复制。

传世的完整汝官窑瓷器,现如今只有不到百件,打碎一件少一件。每一件都在世界级博物馆或者拍卖行排得上号。

佟彤寻思,这个名叫葆光的汝瓷美人,既然是雪晴的邻居,十有八九也是对岸来的观光团。

但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你们文物都能日行千里的吗?还是有什么玄学魔法?有任意门?……”

不然怎么说来就来呢?就算打个飞的也得好几个小时呢。

雪晴笑道:“要旅行很容易啦,各大博物馆间借调展品,时刻有文物在路上运送,我们只要进入它们的创作层,搭个便车就好了。再不济,也可以蹭蹭寻常艺术品的便车。只不过它们的创作层一般很单调,路上不免无聊。

“所以你表怀疑,她跟我当了几十年邻居啦。只不过在展馆的两侧,不常见罢了。”

佟彤赶紧请这美人坐下喝口茶。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台北故宫的镇馆之宝们。

她冒冒失失问:“请问您……开片儿吗?“

汝瓷美人棒球帽下露出一张樱桃小口,自豪地抿了一抿,摇摇头。

佟彤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

开片纹理是汝瓷的特色。然而在传世的宋代汝瓷当中,只有一件是无开片的。

“汝窑天青无纹椭圆水仙盆”,位于台北故宫。

它的外形轮廓神似漆器,简约大方,匀称舒展。整器满布匀润透明的天青釉,略厚的釉层完美无瑕,呈淡碧色;转角处的釉层略薄,呈淡粉色,光泽浸润,隐约见到胎体的色泽,没有一丝裂痕。

毫无疑问,当这件世间极品进入了乾隆的收藏列表,面对如此纯洁无瑕的品相,大猪蹄子是一定要在上面留下点个人印记的。

书画可以题跋盖章,可瓷器怎么办哪?

技术上的问题是难不倒乾隆的。他决定——

刻字。

在瓷器的底部,刻下他亲手作的8句56字打油诗,加上落款的“乾隆御题”,一共60个字。

密密麻麻地挤在匀润通透的天青色釉彩之上。

末尾还刻了俩章,做足全套。

世间唯一的无纹汝瓷,从此底部凹凸不平,再也光滑不起来。

最可气的是,由于乾隆的书法也算古迹,在博物馆里展出的时候,这件汝瓷被抬高,底部放了个特制的镜子,以便让观众们看清底下的“乾隆御题”。

现代化的工业生产线,几乎可以为所欲地制造出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瓷器。相比之下,践行“大道至简”的汝瓷,寡淡得很容易被人忽略。

更雪上加霜的是,为了保护文物,展厅里的光线通常很暗,又不让开闪光灯,导致珍稀文物的本身色泽总是混混沌沌的,并没有图册上那般惊艳。

反倒是那面意图明显的镜子,更加吸引人的注意。

事实证明,来博物馆蹭空调的吃瓜群众们如果事先没做功课,是很容易被误导的。

“哇塞,乾隆题过字的耶。”

“所以才这么珍贵吧。镇馆之宝呢。”

“也是真好看呢。可惜没花纹噢。”

这样的日子葆光已经忍受了许多年。直到最近的一天,她偶然从一个游客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了,雪晴脱下黑袍、神采飞扬的照片。

她压低棒球帽的帽檐,轻声对佟彤说:“愚蠢的人类将我刻得千疮百孔。下次展出的时候,我实在不想再被人从下往上的看了。”

*

和几个月前的一惊一乍不同,现在佟彤面对化形文物时已经很淡定了。她也乐意当这个雷锋,就当自己做了个兼职公益,还能收获大佬做朋友。

可目前和她打过交道的几位都是书画,她也只知道进入书画创作层的方法。

瓷器可怎么办呢?总不能在汝瓷身上画个小人儿吧?

书画和瓷器之间的壁大约很厚。佟彤求助地望着大家,众人面面相觑,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葆光被棒球帽帽檐挡着脸,看不清表情,但全身上下都写着失望两个字。

她叹口气,往外走:“人类啊,果然是……呵。”

佟彤有点生气:“等等,您别地图炮,不是所有人类都那么没公德的。你知道国家在保护文物上面投了多少钱吗?”

葆光幽幽盯着她,冷冷道:“贵祖宗做下的缺德事,到了你这里,却撇得挺清。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敢做不敢当。”

佟彤:“……祖宗?”

葆光不吭声。

“等等,”她忽然有点慌,“你说谁是我祖宗?乾隆?拜托诶,我要是姓爱新觉罗,怎么到现在也没人给我打钱呢?……”

葆光像看傻子一样看她。

佟彤骤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转头一看,众文物听了葆光这句不着边际的话,居然都是一副挺尴尬的表情。

最后还是赵孟頫清清嗓子,给她答疑解惑。

“咳咳,佟姑娘,你不是一直奇怪,为什么我们总是说,有关乾隆盖章之事,只有你能帮忙?你想没想过,为何是你,每次能轻易进入乾隆渗透过的创作层,相救我等于水火之中?

“总归是有些特殊之处的,对吧?”

佟彤弱弱地回:“不是因为我打开了灭火器吗……”

“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赵孟頫说,“我们认为,你和乾隆……大约有一些血统上的联系,这才能够……”

简直荒唐得令人喷饭。佟彤慌忙掏出身份证,绕场一周。

“没可能的。看好了哈,民族:汉。”

*

“咱家祖上?”晚饭桌上,佟姥姥用筷子挑着面条,笑呵呵问,“小彤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佟彤扒拉菜,尽可能地面无表情,随口说:“我……就随便问问……最近朋友圈里流行饮水思源,大家都在晒祖辈的黑白美照……所以,嗯……”

从赵孟頫那里离开之后,她心里还放不下,反复想了想他们的话。

她真的会是乾隆某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后裔吗?

姥姥扑哧一笑:“你不问我都快忘了。你太姥爷那一支据说是旗人,佟佳氏,以前是当官的呢。”

佟彤目瞪口呆:“可咱户口本上一直是汉族啊!”

“建国之后人口普查,你姥爷坚持登记的汉族。”姥姥笑得又红又专,“他是老革命,说咱不能弄虚作假骗取少数民族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