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傻子的一生(1/3)

久米正雄君:

这个稿子能不能发表,什么时候发表,在哪儿发表,我愿意全权委托给你。

稿子里面所提到过人物你基本上都知道。不过发表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加注解。

如今,我生活可以说是最不幸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我丝毫也不后悔。我只是觉得像我这样拥有恶夫、恶子、恶父的亲人,十分可怜罢了。就这样吧,再见了。在这个稿子里,我并没有替自己辩护的意图。

最后补充一句:我之所以特地把这个稿子委托给你,是因为我深信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只要揭掉我这张城里人的“外皮”)。我在这个稿子里表现出的傻劲儿,请尽情笑吧。

昭和二年六月二十日

芥川龙之介

一时代

那是一间书店的二楼。刚满二十岁的他踏上靠在书架上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托尔斯泰……

日暮西下。但是他对阅读书脊上的字还兴致勃勃。书架上陈列的,不仅仅是书籍,更是世纪本身。尼采、魏尔伦、龚古尔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霍普特曼、福楼拜……

他与暮光争抢,细数着他们的名字,但是书籍还是逐渐被沉郁的暮色所笼罩。最后他的耐心耗尽,想从西式梯子爬下来。突然,他头上挂着的一个秃灯泡亮了。他站在梯子上,俯视在书架之间行走的店员和顾客。他们显得那么矮小,甚是可怜寒碜。

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写的诗。

他站在梯子上,定睛望着这些人。

二母亲

疯子们都穿着一摸一样的灰衣服。宽敞的屋子因此显得越发沉郁。这中间有一个人对着风琴,沉浸在弹赞美歌当中。与此同时,中间另外一个人站在屋子正中间,沉浸在跳舞之中,不,应该是乱蹦着。

他和面色红润的医生一道儿定睛望着这幅情景。十年之前,他母亲和他们也一模一样。的确,他在他们的气味中嗅到了和母亲相似的气味。

“那么,一起走吧?”

医生在前面走,他们穿过走廊,进入一个房间。房间的一角,堆着一个有个装满酒精的大玻璃瓶,瓶子里浸着几副脑髓。在其中一副脑髓上,他发现上面隐约有一些发白的东西,似乎是撒上了一点蛋白。他和医生站在一起交谈,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这副脑髓属于xx电灯公司的一个技师。他一直深信自己是一个黑油油的大发电机。”

为了躲避医生的视线,他把头转向了玻璃窗外。窗外除了插着空瓶碎片的砖墙之外,空空如也。但是,砖墙上生长的薄青苔上也泛着斑驳的白。

三家

郊外某二楼房间,是他的住处。因为地基动摇了的原因,房子的二楼有些许倾斜。

他姑妈经常和他在楼上吵架。有时候他的养父母也会出面帮他们调节。但是他最爱的就是自己的这位姑妈。姑妈一辈子没有嫁人,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姑妈已经快六十岁了。

他常常在某郊外的楼上思考:难道相爱的人就得相互折磨吗?与此同时,他也越来越为二楼倾斜感到有点害怕。

四东京

隅田川的天气阴沉沉的。他从行进中的小汽船窗口向外眺望向岛的樱树。在他视线中,绽放的樱花好似一片败絮般令人忧郁。但是他在那些樱树中——江户时代以来的向岛的樱树中看见了他自己。

五自我

某咖啡馆,他和他的前辈一道儿坐在桌边,不停地吸着纸烟。他很少开口说话,却热情的聆听着前辈的话。

“今天坐了整整半天汽车。”

“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的前辈手以托着腮,心不在焉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坐坐而已。”

这句话让他自己被解放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靠近诸神的“自我”的世界。他察觉到有些痛苦,与此同时也感到一些欢愉。

这个咖啡馆很小。牧羊神的相框下面,是一棵栽在赭色盆中的橡树,肥厚的橡树叶子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六病

海风连绵不断的刮来,他摊开英语大辞典,以手指划着寻找词条。

talaria:带翼的靴子,或者是凉鞋。

tale:故事。

talipot:生长在印度东部椰子。树干有五十尺至一百尺高,叶子可用于制伞、扇子、帽子等。七十年开花一次……

他全凭想象清晰地描绘出这种椰子的花的形状。他的喉咙前所未有的痒,不由的在辞典上吐了口痰。痰?——那也不是痰。他想到短暂的生命,又想到着椰子花——在遥远的大海彼岸高高耸立的椰子花。

七画

某书店。他突然地——的确是很突然地……站在店头翻阅凡·高的画集的时候,他突然地对画这个东西有了领悟。毫无疑问,凡·高的画集自然是影印版。他从影印版中也感到了生动鲜明地浮现的大自然。

因为热爱这幅画,他感到自己眼界一新。他自然而言的密切观察到树枝的弯曲和女人面颊的丰腴。

某个秋日雨后的傍晚,他路过郊外的陆桥下面。他看见一辆货运马车正停在陆桥对面的堤坝下。他经过那里的时候,他感到有人曾经走过这条路。究竟是谁呢?——不必问他。二十三岁的他的心里,浮现出一个被割去了耳朵的荷兰人,荷兰人嘴里叼着长烟斗,锐利的目光凝视着这幅忧郁的风景画……

八火花

他走在柏油路上,被雨淋湿了。雨下得很大。在雨水飞溅的水花中,他嗅到了橡胶雨衣的味道。

眼前有一根架空线冒出紫色火光。他分外感动。他预备在同人杂志上发表的原稿,正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他冒雨前行,再一次仰望了一下后面那根架空线。

架空线依然绽放出耀眼的火光。他回顾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珍贵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光——只有这恐怖的空中的火光,即使要用生命来换取,他也想把它留住。

九尸体

那些尸体的拇指上都被穿上了铁丝,铁丝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姓名、年龄等。他的朋友弓着腰,灵活地操作解剖刀,开始剥一具尸体脸上的皮。皮下是非常美丽的黄色脂肪。

他凝视着那具尸体。为了写完一个短篇——一个以王朝时代为背景的一个短篇,他必须要这么做。可,尸臭像腐烂了的杏子一样无比难闻。他的朋友蹙起眉头,安静的操作着解剖刀。

“最近以来尸体也不足了。”他的朋友说。

不知何时,他早已想好了回复“假如尸体不足,我就会没有任何恶意地去杀人。”可是毫无疑问他只把这话放在心里。

十先生

一棵大槲树下,他读着先生的书。沐浴在秋日阳光里的槲树,安静的一片叶子也不动。遥远的天空中,有一架吊着玻璃秤盘的天平,正好保持平衡。——他一面读着先生的书,一面想象着这样的情景。……

十一拂晓

天色慢慢亮了起来。有一回,他站在某街的拐角眺望广阔的市场。市场上络绎不绝的人和车子都浸染成了玫瑰色。

他点燃一支纸烟,静静的走进市场。突然一条黑色瘦狗朝着他吠起来。可是他丝毫没有受到惊吓。他竟然还有些喜欢那条狗。

市场正中的地方生长着一棵法国梧桐树,树枝西面延展。他站在树下,透过树枝仰望天空。他头顶上空,正好亮着一颗星星。

这是他二十五岁时——拜见先生以后的第三个月。

十二军港

潜水艇内部是昏暗的。四周都是机器,他弓着腰,透过小小的方镜眺望。映在方镜里的是明亮的军港风景。

“那里还能看到‘金刚’呢。”一个海军高级军官告诉他。

他看着方镜上的小军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荷兰芹——三毛钱一份的牛排上也有荷兰芹,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十三先生之死

雨停了之后又刮起了风,他走在一个新车站的站台上。天刚发亮。站台对面,三四名铁路工人一起抡着镐,大声唱着什么。

雨后的风把工人的歌声和他的感情都吹得烟消云散。他捏着没有点燃的香烟,感到近乎于欢愉的痛苦。“先生病危”的电报此刻正揣在大衣兜里……

这个时候,从对面松山的背阴处,一列早上六点的上行列车拖着一缕淡淡的烟,蜿蜒向这边开过来。

十四结婚

婚后第二天他就斥责妻子说:“刚一进门就浪费是不可以的啊。”然而,这种斥责的话,与其说是他自己要说的,毋宁说是他的姑妈让他“说”的。毫无疑问,他的妻子不仅向他本人,也向他的姑妈道了歉。为他买来的那盆黄水仙花就摆在妻子前面……

十五他们

在舒展阔达的大芭蕉叶下,他们安宁的生活着。——他们的家位于一个从东京坐火车要一小时才能抵达的海滨某镇上。

十六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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