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深宫皇子(1/2)

耶律贤已经整整两天无法入睡了,今日天快亮时,他才有些蒙眬的睡意,但睡着后,就又回到了那个梦境。

十几年来,他永远在做这样的噩梦。漆黑的夜里,无穷无尽的营帐,他在营帐中跑着,可是一个活人也找不到。他又变回了那个四岁的孩子,在无尽的恐惧和望不到头的营帐中跑着,后面似乎有着极为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

“父皇、母后、甄娘娘、大哥、皇祖母,你们在哪儿……”他想喊,可是,他喊不出口,每每这时候,似乎就有一种力量扼着他的咽喉。

他一直在跑,可他是如此的弱小,怎么跑也跑不出去,一直到再也跑不动摔倒在地。忽然间,黑暗中出现了他所期盼的亲人,父皇、母后、甄皇后、哥哥,还有太后祖母,然而他们再不会如往日般把他抱起、哄他,给他拥抱和亲吻。他们每个人都一身是血,面色铁青,身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伤口,他们似在看着他,但又似没有在看着他,眼神空洞。

恐怖的狞笑声连绵不绝地传来,无所不在,无从逃遁:“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

耶律贤发出尖锐的惨叫,一声又一声。是的,他们都死了,都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如此冰冷和黑暗,让他再也没有庇护的怀抱。

他缩成一团,不住发抖,这黑暗、这冰冷如深入他的骨髓,终其一世不得解脱。就在最冷最恐惧的时候,温暖的手臂抱住了他,一个声音低声叫着:“明扆、明扆,你没事吧?”

耶律贤闭着眼睛,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如同过去许多年无数次噩梦中醒来,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和寒冷中,还有这双手臂,虽然不足将他永远带离寒冷的黑暗,却能够在短时间内安抚他的恐惧和冰冷。

耶律贤闭着眼睛,半晌,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一笑:“没事,只是又做噩梦了。”

多少次他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入睡,想着父母亲哭号不止,永远有一个温暖的怀抱、一双温暖的手安抚着他,喂他吃饭、陪他喝药、教他握笔写字、带他骑马射箭……

所有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活得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活着?每每自噩梦中惊叫着醒来,他经常会涌起这种自我厌弃的感觉。多少次,如果不是身边这个人,他是不是早已经在这种自厌的情绪下崩溃了?

然而就算在这个人面前,他仍然无法完全坦言自己的那种自厌和自责,甚至是对自己的痛恨。他是如此地软弱无能,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的筹划和抱负,然而现实中,他依旧只是个深宫中一言一行都被监控着的皇子,而在梦中,他永远只是一个四岁小儿,无法逃离的黑暗,无法挣脱的魔爪……

耶律贤定了定神,沉默半晌,缓缓地抬起头:“德让,你来了?”

“是。”韩德让看着耶律贤苍白的脸色,有些懊恼,“早知道你这两天状况不好,我昨天就算再晚也应该进宫来。”

“我这是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你来与不来,都没有影响。何况……”耶律贤顿了一顿,道,“你昨天见过思温宰相了?”

“已经与思温宰相说过了,春捺钵时,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这种见面,自然不是众目睽睽之下的饮宴骑射中“见一面”,而是有所目的的单独会谈,必须要事先安排。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变中渔翁得利,成功登上皇位后,开始对朝中进行一轮又一轮的清洗。宗室亲王、重臣部族,不是谋逆,就是叛逃……他总有这么多罪名,等着那些他认为没有完全臣服他、怀着“异心”的人。

养在宫中近在眼前,又是世宗嫡子的耶律贤,能够在频频谋逆的案子中一次又一次躲过,不只因为他自己足够小心谨慎,也因为有着太多的人在关心着他,保护着他。

他最信任的,莫过于眼前这个人。

韩德让转头,问站在身边的近侍:“大王这几天睡得如何?”

楚补嗫嚅不敢回答。耶律贤知道不能不答,只得苦笑着:“白天还好,夜里……睡不到一个时辰,还全要点着灯……”

韩德让皱眉,他是最清楚耶律贤身体的,听着便觉不对:“我出去前,还不是这样的,怎么这几天又恶化了。最近又遇上什么事了?”

楚补叹气,看耶律贤一眼,才敢答道:“前几日大王与主上用宴,不想主上因为鹿苑跑了几只心爱的鹿,一怒之下把鹿人寿哥给亲手肢解了。大王受了惊,当时虽未发作,但回来就睡眠不稳了。”

韩德让长叹一声,他自然是知道,耶律贤年幼遭变,心思较常人深了许多,在穆宗面前一直不曾有什么破绽露出。但毕竟神魂难安,又长期病弱损了精气,多年来又在耶律璟身边精神紧张,虽然人前不显,但饮食睡眠均受到极大的影响。

穆宗近年来晨昏颠倒,往往白天睡觉,夜里饮宴,国人皆称其为“睡王”。他为了昭示自己对世宗之子的恩养和慈爱,经常召耶律贤一起饮宴。但他这种故作姿态的宠爱,反而对耶律贤的健康更加摧残。

耶律贤每经历一次烈酒和血腥之后,就会做噩梦。可明知如此,耶律贤也得恭敬和感激地领受,韩德让亦无可奈何。

此前,耶律贤又被穆宗拉去饮宴,回来之后,就噩梦不断,他本不欲再提此事,见楚补说起,便冷笑一声:“如此残暴,国运焉能长久。我大辽列祖列宗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就要亡在他的手里了。”

韩德让大惊,忙阻止:“大王慎言!”

耶律贤方才噩梦中醒来,一时情绪难以控制,见韩德让劝解,也冷静下来,摇了摇头苦笑:“十五年来,我事事小心,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如今在自己房中,也不能说一句吗?”

韩德让长叹一声,知道这次的事,对他刺激极大,不敢再劝,只得岔开话题,问楚补:“迪里姑开了药没有?”迪里姑是韩匡嗣亲自安排给耶律贤长期跟随的御医。

楚补忙捧了药上来:“迪里姑大人已经开了药,可是……”他为难地看看耶律贤。这些药从小吃到大,吃得耶律贤已经麻木、恶心,也越来越没感觉了。韩德让亦知,却不说破,只笑道:“好歹喝一点吧,我带了东门老赵家的蜜饯给你。”说罢一指几案上一只陶制小罐。

耶律贤看到那熟悉的小罐,笑道:“罢了,拿来我喝吧。”一口气将楚补呈上的药喝了,又开了那陶罐吃了几块蜜饯,长长地出了口气。

当日初回上京时,他年纪小,每天躺在病榻上,吃着无穷无尽的苦药,想着父母的惨死之痛,又是恐惧又是孤独,恨不得随父母一起去了,免得在这世间受这许多苦楚。

韩德让便费尽心思,日日寻了上京各种零食来哄着他吃药,带了各种各样玩具来哄他玩耍,在他噩梦惊醒时安慰他。那时候,他相信自己长大,就会病好了,就能不用再喝药,就能为父母报仇,就能夺回皇位了。可是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他长大了,依旧病榻缠绵,依旧每日喝着苦药,看着仇人肆意杀戮,自己却活得如履薄冰……想到这里,耶律贤不禁长叹一声,挥手令侍从们退下:“那边怎么说?”

韩德让微微点头:“臣父已经说动飞龙使1女里,赵王高勋亦有意向,但臣父虽可游说,终需大王当面收伏,方得效忠,再有萧思温宰相……”

自祥古山事变之后,穆宗对臣子们勾结、密谋之事更似有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这些年以来,多少皇族近支和重臣大将因此被杀被囚。耶律贤在穆宗眼皮子底下想要有什么谋划,也是更加小心翼翼。

韩德让说的这三个人,便是倾向于他或可拉拢的重臣。

女里精通马术,本是从他父亲世宗宫帐耶鲁斡鲁朵(积庆宫)出身。所谓宫帐,是阿保机立国之后,将本部分为五院、六院统以皇族之外,又立斡鲁朵法,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枝,诒谋嗣续,世建宫卫,入则居守,出则扈从,葬则因以守陵。这部分宫帐之人,除充当心腹宿卫外,还有皇帝亲自拨出的州县、部族,以及俘户等组成近乎独立王国的存在,拥有土地,单独上交赋税、劳役,有层层管辖的官吏、军队、工匠、奴隶,只从属于宫帐之主,而不属于继位皇帝。

辽国开国至今,已经有四个宫帐遗留,头一个是算斡鲁朵,汉名弘义宫,乃太祖耶律阿保机所置;蒲速斡鲁朵,汉名长宁宫,乃太祖皇后述律平所置;国阿辇斡鲁朵,汉名永兴宫,乃辽太宗耶律德光所置;耶鲁斡鲁朵,汉名积庆宫,乃辽世宗耶律阮所置。当今皇帝耶律璟,此时亦已经建立了他自己的夺里本斡鲁朵,汉名延昌宫。

前任宫帐之主死后,斡鲁朵在名义上作为守灵军,但是能指挥他们的,便只能是他所指定的承继之人,而非下任皇帝。因此辽太祖死后,三支势力此消彼长,终不能消。不管是世宗耶律阮与述律太后争位,还是穆宗耶律璟在祥古山事变之后上位,甚至是耶律李胡数次谋逆仍然安然无恙,均与他们手中握着这几个斡鲁朵的力量有关,令继任皇帝顾忌重重,不得不将权力与他们分享。

世宗死后,其子耶律贤、耶律只没年幼养在穆宗宫中,然而斡鲁朵的力量却是自成体系,连皇帝也无法插手。

新任皇帝继位之后,无不想尽办法去尽力削弱拆分前任斡鲁朵的力量,但无论如何,总不可能削得太过厉害,以免引起反弹。出身世宗积庆宫的女里,就是因穆宗为了拆分斡鲁朵而被调动,又在耶律贤与韩家父子的借势运作之下,到飞龙使,后一步步走到管理宫中宿卫的位置。

赵王高勋本是后晋北平王高信韬之子,当年辽太宗南下,后晋灭亡,他与后晋主帅杜重威一起归降。因为他出身汉家皇族,辽国皇族需要抬举他作为南北分治的表率。他又极为机敏能干,因此在辽国步步上升。世宗继位后,封他为南院枢密使,总管汉军之事。穆宗继位,又封他为赵王。

高勋虽算得三朝老臣,实则归降也不过十几年,官位至此,也算是辽国目前汉臣来说能达到的极高之位。然而时移势易,他这个“后晋皇族”能带给他的影响力在削弱,穆宗不喜汉制,南院权力日渐缩小,再加上穆宗疑心病极大,动辄怀疑汉臣有南投之心,他不能不为自己铺条后路。因此韩匡嗣一来拉拢,他便有些意动。只是这般重大之事,单凭着韩氏父子往来劝说,却是不够的,还须与耶律贤当面商谈,方可下定决心。

北府宰相萧思温,则是后族势力的代表。

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着世宗旧部、汉臣与后族的三方势力。

耶律贤因为病弱,素日无事不好经常出去见外臣,因此每年春夏秋冬四季捺钵,才是他的机会。

韩德让和耶律贤正商议着,忽然楚补仓皇跑了进来:“大王、韩郎君,主上和太平王来了。”

两人相视一眼,皆是一惊。韩德让忙镇定下来,站起来先退到一旁。

但听得一阵熟悉的笑声自远而近,耶律贤瞳孔一缩,多少年多少回他的噩梦里,便是在这样恶魔的笑声中无法抗争、无法逃脱。然而此时,他只能站起来恭敬等候。

随着笑声,帘子掀起,耶律璟已经带着太平王罨撒葛进来了。耶律贤已经控制住情绪,上前行礼:“儿臣参见皇叔。”

穆宗虽然才三十多岁,却因为饮酒过度,脚步虚弱不稳。他是个很分裂的人,时而嗅觉灵敏、手段凌厉;但更多的时候则沉湎酒宴,不理政事。他以神经质的灵敏嗅觉,除去了一个个他眼中的敌人,也为自己树立了更多的敌人。他对耶律贤,时而宠爱无度,时而暴戾刻薄。此时他正处于前者,见耶律贤行礼,就以一种貌似不悦实则亲密的态度笑骂:“明扆你这小子,朕说过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总弄这些婆婆妈妈行礼来行礼去做什么。”

耶律贤虚弱地笑了笑:“虽是如此,但终究礼不可废。”

“你这小子,便是如此酸气,简直不像我们契丹男儿。”他这几年见了耶律贤,便越来越多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耶律贤却乐得借此消弥他的戒心,只弱弱应了声,更显得气虚胆弱。

太平王罨撒葛举目一扫,见韩德让在一边,便笑道:“德让也在啊?”

韩德让忙应道:“臣带了东门老赵家的蜜饯给大王,顺便陪陪大王,说些街头巷闻。”

罨撒葛一眼就看到了耶律贤的药碗和旁边的蜜饯小坛子,也笑了:“明扆还是这么怕喝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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