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连绶要成亲(1/2)

露露问完之后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连绶的回答,她疑惑地抬头看去,只见连绶脸色通红,一副难以启齿状。

露露的好奇心瞬间被勾引了起来:“快说快说!”

“史书上记载……”连绶吞吞吐吐道,“她好像是被饕餮亲手养大的。”

饶是露露这种活了许久的人,也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竟然还是“养成流”!洪荒时期就流行这么破格的恋情了吗?

她面色诡异地看向连绶:“那当年的我叫你什么?爸爸吗?”

“这个史书上没有说……”连绶下意识地说道,随即一愣,面红耳赤地反驳,“说了他们只是认错了人!”

露露柔情似水,缓缓地唤了一声:“爸爸。”

哪怕连绶已有准备,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仍然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电流的酥麻和灼烫感从尾椎骨一路“刺啦”攀爬到头顶,他觉得他的脑子都快被烧得不能转动了,剩下的力气只够苦大仇深地盯着露露看。

露露收回目光,耸耸肩,又撇撇嘴。

连绶缓了口气才说道:“虽然正史上没有记载,但野史上还有一些江湖话本上有一些猜测,我综合看了看,设想出当时的情况,但……”

露露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连绶剩下的那半句“多半不可信”就堵在了嗓子眼里。

罢了,以她平常那么跳脱的性格,如今被害得下不了床,想必很难熬吧。就当是给她讲故事好了。

做好了“讲故事”的心理准备,连绶心态立刻调整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起了一个头:“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那霜露大概是有什么先天的缺陷,虽然当时智慧生灵稀少,但生下来就不受其他所有神的待见。她被抛弃在了离祖神居住的地盘最远的大陆,而离祖神居住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离凶兽巢穴最近的地方,她被饕餮捡了回去。当时不像如今,当时地盘太大,活物却太少,饕餮又不像祖神那样清心寡欲,爱吃且能吃,呃,这产生的生活垃圾自然不少,所以我估计霜露被他捡回去,只是方便有人给他整理打杂。”连绶干巴巴道,“后来,估计就日久生情了吧。然而小天鹅再狼狈,也不是灰扑扑的丑小鸭。祖神的神力是天赐的,随着成年而完备,可那时凶兽和祖神成水火之势,不共戴天,我也不知道,我们……他们的恋爱是怎么谈下去的。”

他看向露露,却发现露露表情诡异。

“你不觉得这个剧情其实十分熟悉吗?”露露幽幽道,“之前我霉星高照,车祸中惨遭主人抛弃,你将我捡了回来……”

“她并没有抛弃……”

“我和你日日相伴……”

“相伴也不一定生情……”

“我与你一人一仙,虽不是不共戴天,但也是天人永隔……”

连绶再没有话讲。

露露抬起头,与连绶对望。

两个人似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露露说道:“可惜我是个残疾人……原本就配不上你,如今更加配不上了……”

连绶的脸色有点儿难看。

到后来反而是露露看着连绶的脸色安慰道:“没关系,不是有你在嘛,我少双手也没什么。”

连绶老脸一红。

露露说:“以后我穿衣、叠被、洗脸、梳头、刷牙、喂饭就靠你了!”

连绶半晌都没出声。

好死不死的,连绶不知道脑子里面哪根筋没有搭对,竟然多问了一句:“那洗澡呢?要我帮你打肥皂吗?如厕呢?要我帮你扶着吗?”

仿佛是没想到他这么流氓,露露震惊地瞪了他一眼,脸蛋像是烧着了一样飞速地红了起来。

然而,在连绶眼里,那凶狠的一瞪好像是小猫爪子不轻不重地在胸口挠了一下,有点儿麻麻的疼,更多的是心痒难耐,只想把那只捣乱的猫摁在自己的手掌之中。

因为喂药的关系两人挨得极近,近到彼此呼吸都可以交换的地步,连绶的目光便忍不住从露露的眼睛下移,落到了她的嘴唇上。

这个皇帝的嘴唇恐怕是和露露原本的脸唯一相似的地方了。薄薄的唇形,带着一点儿自然上翘的笑弧。连绶透过现象看本质,想起了之前那个跟在他身边嬉笑怒骂的女孩子,圆圆的眼睛,乱翘的短头发,皮肤白白的,还有那张根本停不下来,随时都在吧唧吧唧吃东西或者叽叽喳喳说闲话的嘴……

这嘴又在叽叽喳喳了:“连绶……你……你在往哪儿看呢……”

是啊,当初的一仙一兽,是怎么恋爱的呢?

“喂喂,连绶,我喊你呢!”

跨物种的恋爱没有好结果吗?但至少曾经爱过……

“连绶?仙君?皇后?你傻了吗?”

远古时期的我们……他们,在恋爱的时候,是不是和现在一样,情之所至,也要亲吻呢?

“喂……”

连绶盯着面前的人,渐渐只能看到开阖不断的唇瓣。

真吵。连绶鬼使神差地就凑了过去,一下吻住了面前的人。

露露的声音戛然而止,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啊,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连绶半闭着眼睛品了品——湿润的,凉凉的,带有一点儿苦味。他又在露露唇上辗转了一番,尝够了,便侧过头吻得更深一点儿,舌尖轻挑,想撬开面前严丝合缝紧闭着的“蚌壳”。

露露如同触电般一激灵,本来已经渐渐抽离的神志全回来了,下意识猛地往后一仰,脑袋“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床柱上。

露露惨叫道:“啊啊啊!疼死我啦!”

连绶:“你搞什么!”

露露这次是真的用凶恶的眼神瞪他了:“你你你!你变态!我一点儿都不想和女人亲嘴啊!真是要疯了!”

连绶:“我不是女人。”

露露躺在被子里打滚:“我守了四百多年的初吻!初吻!居然被一个有夫之妇夺走了啊!”

连绶:“我不是女人!”

“你有种去看着镜子说这句话啊!”露露猛地直起腰,拼命抬着自己的脸给他看,“还有,你不会有龙阳之癖吧?这张脸,这么英俊威武有男人味的一张脸!你怎么亲得下去!”露露狠狠地说道,“本来觉得手残疾了没什么,现在觉得太可惜,这么理直气壮的时候,我竟然不能跳起来给你两个耳光!”

连绶没理露露,他盯着露露的脸,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无疑,这的确是一张非常有男人味的脸。

连绶震惊地跳起来,药汁洒了自己一胸口也顾不上:“你说得对!我真是疯了,对着你这么一张脸也亲得下去!”

露露只想翻白眼。

连绶连身上的污渍都来不及擦一下就狼狈地往外走:“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来……改月再来!”

露露无语。

连绶拉开门飞快地冲出去,露露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心里居然又开始失落起来。

啊啊啊,我这是怎么了,要精神分裂了吗?露露烦恼地一头扎进了被窝里。

他不嫌弃这张脸我又不高兴,他嫌弃了我竟然更不高兴,我一定是疯了!

连绶一回到凤朝宫就闭关了三天,不吃不喝,任谁叫都不开门。

“娘娘这是怎么了?”蜡梅身边的小宫女桂花忧心忡忡道,“宫里如今可是盛传皇上不满皇后娘娘,苏醒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关起门痛打了皇后娘娘一顿,还泼了娘娘一脸药汁让她滚来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桂花绞着帕子,“皇后娘娘那天跑回来的样子那么狼狈,别是伤心得狠了吧?”

蜡梅瞟了桂花一眼,淡定一笑:“恐怕并非如此。”

别人没看见,她可是看见了的,皇后娘娘虽然跑回来的样子很狼狈,但满脸红晕和眼中春色根本遮掩不住,脸上更是恨不得写“春天到了,动物们都纷纷开始……”呸呸呸,她作为大宫女,可不能想得这么粗俗。

蜡梅高深道:“你们且等着瞧。”

连绶闭关三天,和以往练功冲级一般认真,只不过这次冲破的是他思想的桎梏,显得分外艰难,但三天时间,他的确想清楚了。

不得不承认,他好像开天辟地头一次对女人动心了。

然而认识清楚这件事之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跑去对露露表明心意然后在一起,而是尽量躲着点儿露露,免得自己难以自持而被别人发现。谁知道梼杌之魄那个疯子要是发现了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啊!

一招未成,她必然还有后招。在确定梼杌之魄手上还有什么牌之前,他绝对不能像上次一样毛躁,儿女私情,可以放在出幻境之后再谈。

更何况,露露都被他亲过了……连绶正吃着出关之后的第一顿饭,思及此,突然趴在桌子上“嘿嘿嘿”地笑起来。

蜡梅、桂花等宫女默然不语。

露露说了那可是她的初吻呢……他这章一盖,露露以后不跟着他还能跟着谁?

既然想清楚了,连绶说一不二,“哗啦”一声打开宫门。

众宫女纷纷被他吓了一跳,只有蜡梅不悲不喜地抄着手看着。

连绶清清嗓子,又清清嗓子,理直气壮的派头终于还是没摆出来,面带羞涩小红云,气若游丝地吩咐了一句:“去瞧瞧陛下。”

真窝囊。蜡梅翻了个白眼。

而另一边,露露脑袋有点儿大,一连三天,她都没理出个头绪来。

连绶仙君……是什么意思?

露露承认,从她看到连绶的第一眼起,她的小心脏就没有按照正常的频率跳过——连绶的那副“禁欲”的长相,的确很对她的胃口。她自诩脸皮颇厚,色胆不小,痴心妄想一下仙君是有过的,但自从那日天庭一游,连绶突然翻脸送她回人间,她就心情黯淡地认清了现实,自己和他终归身份有别,未来绝无可能。

既然连绶突如其来的一吻不是因为情,那……

多半就是因为太久没有纾解,一时热血上头,消遣消遣她?

因此当事情发生时,她惊慌多过惊喜,生怕情不自禁迎上去,成了别人口中的笑柄,来不及细想,就连忙推拒。

然而,那原本收起来的绮思,却在这几日变本加厉地在胸口翻滚起来。

露露不由得蹙眉,觉得口有点儿干,抬头想让人端水来,却恰好看见连绶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露露一个呼吸没调整好咳了起来,脸瞬间就泛起了红晕。

连绶似乎吓了一跳,满心的冲动被对露露病体的担忧暂时压下去,连忙抢了几步上前拍她的背:“怎么感觉越发严重了?”

露露绝不可能承认是因为看见他一时紧张,随口道:“今天的药还没喝。”

连绶立刻喊人:“把陛下的药端来!”

话音刚落,两人大眼瞪小眼。

三日前喂药时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刚一见面又喂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都屏息静气,生怕扰了什么似的,屋里的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宫女端药进屋时,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连绶没事找事地问:“今日的药怎么迟了?”

宫女回答道:“陛下的药都是霍大人亲手熬的,今日霍大人来得晚了些。”

她说完之后,屋里半晌没动静。她心里忐忑,等了一会儿,悄悄抬起眼皮子飞快地瞅了眼。

只见皇后端着药碗坐在床头,和皇帝两两相望,两人面色绯红,眼神暗传秋波,分明已忘了屋里还有第三人。

宫女自以为很懂地偷笑了一声,然后悄悄退了出去。

露露和连绶被那声“很懂的”偷笑搞得更尴尬了。

两人均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光一碰便飞快地移开,顾盼一会儿,又是不小心一碰。在这游离的暧昧间,似乎有什么心意在渐渐相通。露露心跳加快,忍不住又偷看连绶一眼。结果又碰上了他的目光。

这下,两人却出奇巧合地都没有将眼神移开,对视一会儿,露露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连绶也不禁微笑起来。

尴尬似风暴般来之猛烈,去之消弭无形,似乎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不用说,两人都已经明白了。

连绶扶着她,一边慢慢将药喂进她的口中,一边说起正事。

“之前耽误了,一直没来得及和你商量。”连绶拿起一条丝帕替她擦拭嘴角,又塞了个蜜饯给她,“关于幻境的事。”

闻言,露露也不禁正了脸色,认真听他说。

连绶给她说了一番关于这个幻境的来龙去脉,然后道:“梼杌必定是察觉了我们的身份,现在我们在明,她在暗,已经害过你一次,难保不会再有第二次。”连绶微微皱眉,“但这也证明了,区区一魄根本没有与我们正面一战的实力,你的情况不稳,我们现在不能与她周旋,只能尽快找出她,速战速决。”

露露也少见地严肃起来,思考后点了点头。

连绶见她认真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是要速战速决。”露露突然说道,“这个身体怕是拖不了多久了,我隐约感觉得到我的腿也在渐渐麻木,或许过不了两个时辰就废了。”

连绶的手僵在半空。

不会真是他手贱引起的吧!又忘了变态梼杌的不准恋爱法则了!摸摸脑袋都不行啊?

连绶闪电般地把手缩回袖口,迎上露露疑惑的目光,止不住地一阵心虚,“呵呵”装傻道:“其实,最让我不明白的是,梼杌这样下毒的用意……”

他一句话没说完,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打断了他。

“报!”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闯进来,伏在地上颤声道,“陛下!娘娘!白荷的尸体……找到了!”

连绶一惊,回头看向露露。

两人的目光里都有着凝重,似乎……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白荷死得很美。

作为一个消失了许久,在大家心目中应该已经烂得差不多的人,突然如诗如画地出现在黄昏的御花园里,她穿着精致的衣裙,整整齐齐的头发,浓郁红艳的口脂与眉心一点儿朱砂,夕阳一点儿余晖,给她精致惨白的脸染上一点儿虚假的嫣红,看着让人觉得十分地……瘆得慌。

露露坐在轮椅上,隔着一米多的距离打量着闭眼微笑,靠坐在树下的白荷,硬生生地感觉到两条已经废掉的手臂起死回生般地起了许多鸡皮疙瘩。

宫人们被遣得远远的,围成一个大圈,默不作声地看着圈子中心皇上、皇后与死人的热闹。只见皇上端坐不动,表情难测,皇后却似情不自禁般上前了几步,微微俯身,离白荷近了些。

然后皇后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哦,好香。”

众人的心绪一时间便有点儿复杂了。

露露一脸嫌弃地看着连绶享受完白荷死人的体香之后,又高深莫测地伸出一根手指,一点儿一点儿朝白荷的唇挨过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有这种特殊嗜好?”

连绶的手指稳稳地揩了点儿口红下来。

露露一脸要吐的表情。

连绶严肃道:“再捣乱,我就抹到你脸上。”

一句话让露露立刻闭口不言。她的眼睛没有失去知觉,骨碌碌转动着,看连绶左捣鼓右捣鼓,突然伸手捏住白荷下巴,然后迅如闪电般在白荷后颈上一拍!

白荷红唇轻启,一颗圆圆的金属球吐了出来,落在连绶的手心。

露露干呕一声,立刻忍无可忍道:“今天你绝对不能碰我!”

连绶慢慢直起身来,有点儿疑惑地托着那个圆球,往露露这边伸了伸?:“有点儿眼熟……你见过吗?”

露露缩着脖子往后一退,飞快地扫了一眼:“什么玩意儿……从没见过!”

连绶说道:“可我觉得十分眼熟,而且恐怕是十分要紧的东西,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看起来有点儿魂不守舍,得不到答案,便随手把圆球揣进袖子里,然后随意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过来推露露的轮椅,露露的话,显然他刚才一个字都没听见。

露露来不及阻止,翻了个白眼:“大神棍,你刚才看那么久,都看出什么来了?”

连绶笑而不语。

两人回到露露的寝宫,一路上没再说话。连绶在露露极度嫌弃的眼神下笑着先净了手,然后坐到了她的床边。按摩的女官进来了,连绶挥手让她退下,然后在露露惊疑的眼神中挽了挽袖子。

露露瞪着他:“你……你要做什么?”

连绶的回答是一把撩起了搭在她腿上的薄毯。

“啊!”

露露的脸瞬间涨红,手忙脚乱地想去抓连绶的手。然而连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挽起了她的裤腿,一边将裤腿挽到她的大腿根,一边慢吞吞地说:“怎么,男人的腿而已,我作为一个男人,还看不得了?”

这句话十分耳熟,露露竟无法反驳。

连绶慢慢把手指按在了露露的腿上,心里暗自得意。

今日露露在花园中说的那句话他听见了,现在还不是说摸就摸,哼。

女人细白的手指按在结实有力的大腿上,轻轻压了压。

连绶抬头问:“如何,没有感觉吗?”

露露面红耳赤地盯着那手指,只觉得自己十分尴尬,就好像在拍片儿现场,明明摸的是自己,却硬生生像个旁观者:“没有感觉。”

那手指立刻一合,一转,改按为掐:“现在呢?”

“没有。”

连绶从怀里摸出一把十分粗壮的钢针。

露露汗颜道:“你……你想干吗?”

连绶手起针落,瞬间把露露的腿扎成了刺猬。

露露摇摇头。

连绶面色高深莫测,将针一根一根慢慢拔出来,那创口处甚至连血都没怎么流,就好像是死人的腿一样。

连绶笑道:“下毒的那人可真是够狠,这是要把你慢慢熬死呢。”

“等等,”露露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白荷已经抓到,你的意思……”露露道,“你觉得,白荷不是那个下毒的人?”

“原先以为是,可今天看过她之后就知道不是了。”连绶不以为意,“她只不过是那人推出来的替死鬼而已——分析过程略过。”

露露无语。

连绶说道:“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个,你猜白荷是怎么死的?”

露露说道:“看她身上无甚伤痕,或许也是中毒?”

“答对了。”连绶随手塞了个蜜饯在她嘴里,“她指甲上的蔻丹抠去便现出青黑色来,明显是中了毒。”

露露立刻觉得嘴里的蜜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第二个问题,你猜白荷是自杀还是他杀?”

“你都说了杀手另有其人,那必然是他杀吧。”

连绶说道:“这个问题其实不重要。”

露露翻了个白眼。

“重要的是,”连绶点醒她,“她怎么会出现在御花园里。”

露露灵光一闪:“她自己是不可能进来了……那真正的下毒凶手,必然是有资格进宫甚至有能力独闯御花园的人?”

连绶故弄玄虚:“也就是……你身边之人。”

“我不猜了。”露露颓然道,“之前就知道是身边之人,只不过从白荷换成别人而已。爱谁谁。”

连绶道:“我却已经有大概的猜测了。”

露露精神一振:“是谁?你说。”

此时她每日服的药熬好了,宫女端进来,一如既往地放在床头案几上,药汁滚烫,露露心不在焉地瞅着,等凉一点儿的时候连绶喂给她喝。连绶今日却没看那药碗,专注跟她分析道:“我前几日想岔了,只想着那下毒的人给你下的是什么毒,怎么给你下的毒,因此钻进了她设置的圈套里,却忽略了最根本的——她为什么给你下毒。还记得我们进入幻境之时吗?兰宿话里话外,明显都在说这个幻境是为你设下的圈套,而这个幻境的主人是梼杌。若她只是为了亲手杀你,在她的世界里,这样做轻而易举,她一道雷劈了你就是,为何千辛万苦给你下这样慢性的毒?”连绶看着露露的表情,缓缓道,“是我疏忽了……非你不可,让你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这明明就是……”

“夺舍。”露露怔然。

“虽然不太清楚她夺舍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连绶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但如今我总算明白了。你双手失去知觉,是在第一次服药之后;你双腿失去知觉,是在你第二次服药之后;你猜猜若这碗药喝下去,你又会哪里失去知觉呢?”

露露倏然抬头。

连绶摇摇头,笑道:“我也万万没想到,所谓圈套,其实竟这么简单,虽然我们面对的是梼杌,可那不过是千百年前的生灵而已,头脑简单其实才是正常的。”

“你是、你是说……”露露轻声道,“早先的坠马、吐血都不过是幌子,真正的下毒,其实是从……下毒那人,其实是……”

“八九不离十吧。”连绶悠悠然道。

明黄色的寝宫,是皇城里最耀眼的一栋建筑。两人遣走了所有人,空荡荡的寝殿里只有他们面对面坐着,不必开口,眼神交流里,已道尽千言万语。

“既然如此,她为何又要突然把白荷的尸体抛出来?若一直藏着她,迷惑我们的视线多好?”

“史书上记载,梼杌是极骄傲的。”虽然暗恋饕餮许多年,但不肯好好追,总是梗着脖子目送饕餮远去,“她大概觉得你八九不离十会死,不想让自己的战果隐藏在傀儡之后,这大概是与我们正面宣战了吧。”

露露顿时感到背后一股冷气蹿上来。

“御花园内,白荷身上如此明显的布置,也是她不耐烦继续躲在幕后的信号。”连绶说道,“宫人从不会那样化妆。白荷脸上的粉抖一抖能有半斤,还有那口红,你觉得像什么?”

“像戏子。”露露打了个冷战,“还有她身上的香味,是戏院里的熏香,她那衣服,恐怕是戏服吧。”

“可是……”露露仍有疑惑,“不是说梼杌是个女人吗?”

连绶不以为意地托了托胸,道:“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露露恍然大悟。

连绶补充:“霍小峰或许只是她随便寄居的一具躯壳,实在不行,她还可以女扮男装嘛。”

“那要怎么办呢?”露露抬头,望向连绶。

“哦,”连绶端起药碗,“既然如此,你先把药喝了吧。”

露露大惊,瞪着他道:“明知有毒,你……你被霍小峰附身了?”

连绶无奈道:“她既然如此有自信,必定是十拿九稳,一定还有什么诡秘的后招。如今她在暗,我们在明,你不喝药,被她察觉,若换了其他的招数,咱们俩就插翅难飞了。”

露露瞪眼:“那你就选择放弃我?”

“唉,”连绶看了她半晌,“好吧。”他突然仰头,自己“咕噜咕噜”喝掉了半碗药,剩下半碗凑到露露嘴边,“该你了。”

露露惊魂未定,被他灌了进去,末了来不及擦嘴便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连绶一把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道:“你生,我陪你生;你死,我陪你死。”

或许是连绶的那番生与死的宣言影响到了露露,露露喝完药之后,只觉得这次与以往每一次都不同,这次四肢炙热如火烧,仿佛有烈焰之手将她拉向地狱,一时间竟痛得大脑一片空白。痛苦之余,她心里却有一些安慰,只因此刻她并不是一个人。

四百多年以来,她风餐露宿,受伤、饥饿都是一个人默默忍耐,而上天到底垂怜她,就算是处于生死关头又如何?竟有人愿意分担她一半痛苦,就在她身边,和她在一起,告诉她,他和她生死相依。

情之所至,露露忍不住望着身边的人,手指轻颤,握住了他放在床边的……

手?

心中惊讶至极,露露难以置信地将目光一寸一寸往下移,移到自己的手指上。

“居然……能动了?”

心中“哗啦啦”炸开了礼花,露露又惊又喜,望向连绶。

连绶看起来仍然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是眼中的笑意出卖了他:“不出我所料。”

露露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急切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霍小峰想害我吗?”

“他是想害你没错,”连绶说,“因此现在这个药效怕是暂时的。你的症状与古书上记载的一种夺舍方法十分相似,若无意外,两个时辰之后你会全身麻痹,只剩大脑可以自控,届时,夺舍的前期准备全部完成,那就是她来一招乾坤大挪移的最佳时机。”

“啊……”没想到短暂的喜悦之后是这样的结果,露露的表情僵硬起来,手指也渐渐放开了。

连绶低头,伸手握住她的手。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来自连绶的体温以及温暖,即使是在女人身上,也能感受到仙君坚定的力量。连绶安慰她:“不要怕,我好歹博览群书,虽与她没有当面较量,可对她的行事风格十拿九稳,我有办法。远古凶兽又如何,区区一魄,不足挂齿。”连绶一笑,神态似凌绝顶,睥睨万千,“古往今来空前绝后仙界百科全书小王子……不是白叫的呢。”

饶是露露原本再忐忑,听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一个时辰之后,宫人传来消息,霍小峰逃出了宫,却来不及逃出京城,如今京城已经层层封锁,他的行踪也初现端倪。

连绶和露露相视一笑,露出了“果不其然”的表情。

竟真的被连绶说中了。

连绶整整衣服,立刻站起来:“我要亲自去。梼杌毕竟是上古凶兽,就算仅残存一魄,威力也不是凡人能够抵挡的,何况是她创造的世界中的凡人。”

露露对他已经有了些信任,闻言干脆道:“好,那你早去早回。”

连绶点头,不再废话,风一般地离开了。

露露张了张嘴,目送他的背影倏忽就消失在了大殿门外,目光渐渐回到他放在她膝上的外套上。

皇后娘娘仅着单衣就在宫里到处乱窜,成何体统!

露露抬手拿起那件对襟开衫,抖了抖,一张纸飘飘悠悠从开衫里掉了出来。

——我喜欢你。

难道……衣服是故意忘在这里的?

字条也是写给她的吧?

露露双手捧着字条,像捧着小心易碎的东西,看了许久,面色渐渐绯红,忍不住抱着那件外套在床上打起了滚。

如今形势风雨欲来,乌云罩顶,她如同站在临海高塔,心里摇摇欲坠。而这张字条,却如同一张定海符咒,稳稳地压在了那一浪接一浪的妖风上,一声声如同佛号,压住了一切魑魅魍魉——有他在,有他在,有他在。

不必怕。

露露对自己说。

她决定了。等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要跟连绶讲清楚她的心意……什么人与仙,什么物种不同不能在一起……这都不是问题!

第五十五个滚刚滚完,只听见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露露撑起身子一看,连绶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

露露半张着嘴,吃惊地看着他:“你搞定了?”

连绶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翘着兰花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一口气饮尽,这才擦擦嘴道:“我本就说了,小事一桩。”

连绶似乎是渴得很,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露露盯着他那居高不下的兰花指,慢慢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明天吧。”连绶喝了茶靠过来,“诸事毕,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我们再商量。”

露露看了他一会儿,歪歪头,没有回答他那句话,而是问:“你饿不饿?”

露露亲自去了厨房,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薄如蝉翼的肉片和鹌鹑蛋装在青花小瓷盘里,酸菜、豆芽和青菜也整整齐齐地分类放好,素白劲道的米线装进小碗,看着满满当当。滚烫的鸡汤一上来,露露就手疾眼快地将菜统统倒进碗里。筷子一搅,汤表面薄薄的油脂散开,烫熟的食材的新鲜味道便层层弥漫了上来。

连绶愣怔地看着露露一边吸气,一边挑出一根米线吃了。喝完了勺里的汤,露露才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你不饿?”

连绶如梦初醒般,拿过筷子在桌面上对齐,然后拿过一个空碗。

隔着过桥米线氤氲的香气,两人的神情渐渐都变得放松起来。话题自然从刚才被“解决”的梼杌开始谈起:“你如何抓到霍小峰的?又如何制止他的?”

连绶的表情有点儿散漫:“什么霍小峰,那本是她以女子之身扮成的青衣,戏台上雌雄莫辨,很难拆穿罢了。”他嘲讽地笑了笑,“梼杌不过是个痴情的傻女人,遇到喜欢的人了,哪里需要出手,她只有乖乖束手就擒的份儿。”

露露表情瞬间酸溜溜的:“你魅力倒是大得很嘛。”

连绶的脸色微微一变,立刻笑道:“世界上的感情,谁爱谁,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这句话似乎要说到正题了,露露点头,喜滋滋道:“的确是这样没错,我一条满山跑了四百多年的野狗,从未想过能和你在一起。”

于是,露露眼见着连绶的脸色又变了变。

“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古往今来都是这样。”连绶松了一口气,突然说道,“你知道洪荒时期的故事吗?”

连绶脸上带着微微的、茫然的笑意,似乎陷进了回忆里。

他接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梼杌和饕餮是天地交合处生出的一阴一阳,是上苍注定的一对。

“两人在洪荒西南毗邻而居,一人占了一个山头。饕餮喜欢白天觅食,梼杌晚上才会出动,于是每天黄昏,他们都会在山顶看见对方。凶兽的清啸震天动地,两头凶兽的清啸呢?”连绶笑起来,“可那时谁管那么多?黄昏的清啸是他们互相打招呼的方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后来能够化为人形,饕餮偶尔也会到梼杌的山上去坐坐,大概一年一次。在黄昏时分,两个人在梼杌的洞穴门口,或者将野果摆成各种竞技的游戏,或者挖些蘑菇啊地瓜啊来研究怎么吃,那时除了昏昏欲睡的日头和山川,只有彼此两人而已。

“梼杌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一如既往地前往山头上,准备和饕餮打招呼,而那日她等到月亮升起,饕餮都没有出现。

“她想,难道饕餮来她这边玩了?可是今年的次数已经用完了啊,饕餮前天才来过。万一他来过了又想来呢?梼杌忍住满心的喜悦,一路飞奔回自己的洞府,然而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在月光下对影成双。

“她一晚上哪儿都没去,蹲在山顶,望着对面的山头。第二天太阳升起,她也破天荒地没有睡,勉强撑着眼皮,固执地等着对面的饕餮出现。太阳十起十落,饕餮没来。

“那时她知道远方有祖神,是他们的天敌,难道是他们来找饕餮麻烦?梼杌满心担忧,憔悴不已,顶着通红的眼睛,第一次离开了自己的领地,去了饕餮的地盘。她找了许久,看到饕餮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她松了一大口气。然而下一秒,饕餮怀里抱着的东西深深地灼伤了她的眼睛。

“‘本想捡个给我做饭扫地的仆人,却没想到刚使唤了两天就病成这个鬼样子。’饕餮不屑地说,‘真是没用。’

“梼杌听到这话,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连绶说到这里,又是轻笑一声。

露露问:“然后呢?”

“后来饕餮爱上了他捡来的仆人,那个仆人杀了梼杌,你不是知道了吗?”连绶冷冷地说,“背弃了天地,辜负了般配的人,如今那被辜负的人想寻回应有的天道,有什么错?”

露露看着连绶许久,然后微微一笑。

“这个故事我倒是的确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从你口中讲出竟是这个样子。”

“只可惜,人由天生,情却由心生。心不由天,又有何错?!”

连绶的眼神骤冷。他霍然起身,袖子一拂,桌上的汤汤水水打翻了一地。

仍然滚烫的汤汁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有些落在了露露的腿上和身上,露露却像毫无感觉似的端坐在原处,好整以暇地看着连绶有些扭曲的面庞。

她看着他,那眼神却仿佛又是在透过他看着别人。

“梼杌,久仰大名了。”

梼杌被她拆穿了也不恼,甚至还朝她笑了笑:“说起来,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我的样貌吧?”

话音刚落,她所站的土地一股白烟升起,不过片刻,白烟散去,一个身高十分高挑,体格修长结实的女子显现了出来。不愧是假扮京城名伶的人,她长眉入鬓,鼻梁挺直,比霍小峰还要美貌许多,然而……

露露诚心诚意地拊掌赞叹道:“真是英姿勃发,巾帼不让须眉啊!”

梼杌的脸色忽青忽白,十分不好看。突然,她冷笑着看向露露的腿:“我的药起效了?”只见露露大腿上的布料已经全部被淌下来的汤洇透,梼杌不屑道,“你说话激怒我,不过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真是凡人的雕虫小技。”

露露连忙道:“刚才我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是对你的由衷赞美,天地可鉴!”

饶是梼杌已经有所准备,可一对上露露那真挚非凡的神情,她还是被气到了。

“贱人,死到临头了还嘴硬,”梼杌一步一步逼近她,眼睛紧紧盯着露露的脸,姣好的五官渐渐扭曲,似乎潜伏在灵魂中的凶兽要破体而出一般,很有几分狰狞,“再过一时半刻,你这张嘴,你这张脸,你这具令人恶心的身体,可就不再归你了。”

露露道:“你既然如此厌恶我,为何还想要占据我的身体?”

梼杌仿佛灵魂被抽离般恍惚了一秒,说道:“我就想看看,你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有什么地方能吸引他。”

“恐怕,这不能如你的愿了。”

一道清冽的女声从梼杌背后的房门外传来。梼杌仿佛被电流击中,悚然转身。

只见那里还有一个“露露”,正靠着房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梼杌,易容术可不只你一个人会用。”

那刚才与她说话,看尽了她的凶恶和丑态的人,是……

是他?

他扮成了露露的样子……骗她?

那一刻,梼杌几乎不敢回头。

事到如今,她仍不觉得她有错。她愣怔地站着,看着那张逆光而立,忽远忽近的脸,她最厌恶的那张脸。

她只是不明白。

从她第一眼看到饕餮抱着这个人时,她就不明白;后来饕餮再也不去山顶,每天黄昏,她站在山顶眺望着空旷的风景时,她不明白;饕餮与这个人在一起了,甚至是带着笑容告诉她的,她不知道他怎么能笑得出来;她凌虐这个人,被饕餮咬得鲜血淋漓,她不知道怎么还手;最后她被觉醒后的这个人杀死,临死之前看到的是饕餮无动于衷的身影,她只觉得痛彻心扉,可仍旧不懂。

后来,她被饕餮讨厌的时候,饕餮总是留给她背影。因此她十分熟悉他的声音,就如同现在一般,如同凛冽的风:“梼杌,你这一魂苟活万年,已经是上天恩赐,如今,束手就擒吧。”

梼杌听着他的声音,突然轻声地笑了。

上天恩赐?

不,上天从未恩赐过她。唯一给予她的珍宝,也已经被人夺去了。

站在门口的露露突然猛地后退一步,然而已经晚了,梼杌的眼睛已经变得狭长而血红,变成了真正的兽瞳。她长啸一声,闪电一般卷到门口,一把抓过露露就往远处快速跑去。

闪电一般的速度,在她的世界里,连时间都能扭曲。梼杌想,还好,她没有对饕餮撒谎。她是真的下不了手对付他啊。可事到如今,她不能再回头看他一眼了。

连绶没有想到,梼杌竟要拼死一搏。

可那为了迷惑梼杌不对他身份起疑心的半碗药恰恰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凡人之身被那药牢牢困住,他不得已,只好咬破舌尖,强行破了仙身出来,朝门外跑去。

然而,他没有想到,在跨过门槛儿的一瞬,仿佛走出了一个结界,眼前的景物瞬间扭曲,仿佛被无形大手撕扯,又仿佛在无数画卷中切换……

梼杌赌上了她赖以生存的整个幻境,制造了绝地一击。而那间被结界保护着的屋子,是她对饕餮最后的挽留。

露露在梼杌抓住她的那一刻就没用地昏了过去,一阵漫长的黑暗过后,滴水的声音渐渐穿过寂静在她耳畔响起。

她……是在哪里?是被扔到湖里了吗?随着感官知觉渐渐地恢复,露露只觉得自己好像漂在水面上,浑身阴冷湿润。她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石笋丛立,光线熹微,大约是一个山洞。

可是……山洞里,又怎么会有湖泊?

还有……她竟然没死?

露露想起之前连绶跟她说“两个时辰内就会被夺舍”,如今两个时辰怕是早就过了,她却还好好的。难道是夺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她才得以保全?

露露努力动了动身子,想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一探究竟。可她稍微一动,只听见耳边“扑扑”声响起,她眼前一花,慌乱之下拼命挥动手臂,然而整个人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托举着一般,视野一下子浮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

失控间露露突然一个翻身,面朝地悬浮在空中,然后……她便如雷劈过一般,静止不动了。

在她的正下方,有一个小水洼——那大概就是刚刚泡着她的,她想象中的“湖”。

而水洼里清楚地倒映出她的样子——灰色的皮毛、乌溜溜的眼睛、米老鼠似的大耳朵,以及薄而宽阔的双翼……

露露内心有一百头神兽飞奔而过!

原以为当狗就是悲惨命运的极限,是她太天真,蝙蝠比狗难看一百倍啊!

因为震惊,那双翅膀停止了扇动,露露“吧唧”一声,水花四溅,摔回了她的“湖”里。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露露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绝对不能让连绶看到她现在的这副鬼样子!太猥琐了!

她努力抖了抖身上的水,飞起来打算去找自己的身体,然而刚升空半米,背后大力袭来,她又一次摔了回去。

伴随着连绶的低吼:“妈呀!梼杌搞什么鬼!飞老鼠啊!”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的典范。

露露生怕连绶从她那副尖嘴猴腮里看出端倪来,连被打得头晕眼花都没空计较,连滚带爬地往远处的黑暗飞去。

然而刚扇了两下翅膀,她又觉得不妥。直到现在她都未看到梼杌,万一梼杌也躲在黑暗处,她这不是送上门找死吗?这样想着,露露就飞得慢了。

只听得背后连绶大喊了一声:“露露!”她身体一僵,便卡在了山洞转弯处的那条石缝里。

露露浑身僵硬,真像只大耗子一样又往石缝里努力挪了挪,期盼着连绶看不见她。

然而他的脚步声仍然急促,直奔她的方向,毫不犹豫地靠近了。

完了完了完了……露露悲哀地想,她好不容易将她给连绶的印象从野狗扭转成人,让连绶能看在物种相同的分儿上多酝酿些属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如今又变成飞老鼠,可谓一朝回到解放前,甚至还不如解放前。

她正胡思乱想着,连绶的脚步声在她背后极近的位置戛然而止。

露露浑身上下每一根滴着水的毛都恨不得收敛起来,等着连绶开口。

结果,连绶开口的第一个字,却是一声漫长的“咦”。

连绶疑惑道:“明明我掐算到露露就在这里,怎么四下一看,却找不见人?”

露露不知自己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一翅膀扇死这个笨蛋。一时没想清楚,她就没出声。

而就在这时,连绶已经当机立断往回走了:“说不定露露在山壁那边,我得赶紧找路出去,别让她一个人等久了害怕……”

这下,露露满腹情绪消失不见了。

她心里十分感动,原来连绶这般为她着想!

石壁狭窄,她一边费力地挪动自己的身躯,一边喊了连绶一声,幸好这个声音还是人类的声音而不是“吱吱吱”:“连绶!”

连绶霍然转身,几步又走了回来,对着山壁的反光,满心感动的露露似乎看出了他满脸的焦急:“你在哪里?”

“我在……”话音未落,她猛地挣脱了出来,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啪叽”掉在他的鞋上。

连绶:“啊啊啊!有老鼠啊!”

他一抖脚把露露甩出去老远,转身就跑。

露露:“笨蛋,给你露露姑奶奶我站住!”

飞奔的背影立刻停止不动了。

连绶再次转身时,脸色惨白,说话都是颤巍巍的:“不,你别告诉我,你别开口,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水坑里的露露姑奶奶无情地无视了他的请求:“地上凉,快把我捧起来,我不咬你。”

露露被揣进连绶的背囊里时还苦中作乐地想,好歹认识这么久,她总算知道了一点儿他的喜恶——虽然她本身代表着那个恶,连揣进袖口的待遇都没有,更别提揣进胸口了。

好在背囊正对着连绶背后的开阔风景,露露十分谨慎地透过包袱皮的缝隙朝外看去,只感觉连绶没怎么绕弯就径直出了山洞。山洞外面正对着一片宽阔的绿草地,月明星稀,微风徐徐,草叶如同绿色的海浪一般微微起伏,是甚少见的美景。

露露疑惑道:“这么容易就出来了,不像梼杌那拐弯抹角的作风啊!”

“那是因为她根本意不在此。”连绶看了看周围,缓缓说道,“我想,我大概能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了。”

山洞挖在半山腰上,两人下了山,没走多远,眼前豁然出现一个聚居的村落来,首先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在夜色下仍熙熙攘攘的集市。只是人们穿着打扮粗陋简单,想必这是一个历史久远的年代。

连绶往前走了几步,靠近那集市,露露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越过他的肩膀往前看,只看见集市上的人们若有所觉,齐刷刷地朝他俩看过来。

露露以为是自己被发现,连忙缩了回去。

只听见那些赶集的人中有人出声道:“后生好大胆!这时候还敢上山去!”

露露一头雾水,听连绶缓缓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你莫非不知道?最近都传遍了!”另一个大嗓门说道,“那山上本住了一对山神,最近山神娘娘似乎不见了,山神大王正发疯似的找她呢!”

山神娘娘……山神大王……露露被这别致的称呼雷得炯炯有神,但这句话和她知道的过去一对比,她也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连绶还在不急不缓地套话:“那山神娘娘到哪里去了?”

“我们哪知道啊!”“若知道还能引起这般动荡?”众人这么回答。除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十分不甘落后地大声喊道:“姑姑婶婶们都不信我,我亲眼看见山神娘娘独自往西边去了!”

连绶循着声音看去,看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被身旁妇人狠狠地敲了后脑勺一下:“别胡说!”

露露听到此,在他背后闷声道:“这剧情也是够简单的啊。”

连绶索性不进村,穿过人群,直接往西边走去:“有时候事情往往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两人都猜到了,这是史书上记载的一小段往事。

饕餮和霜露在一起之后,霜露在成年那天突然失踪了。饕餮根据山下人类的指引向西找去,找到了被困的霜露,英雄救美,两人跨种族的恋情公开,轰动整个世界。

梼杌给他们设下的困境不可能凭空捏造,那么仔细一对比就知道此刻必定就是在当年这段事情基础上的。那么他们需要做的也很简单——重复饕餮当年的做法,去救出霜露。

连绶飞快地朝前赶路,露露躺在包袱里昏昏欲睡,神志随着一个她想不通的问题慢慢陷入黑暗:这个困境是梼杌最后的绝杀,可这段往事看起来似乎和梼杌完全无关,况且梼杌十分嫉恨饕餮和霜露的感情,把这一段加深两人感情的事放在此时,却像是完全背其道而行之,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男人急匆匆的背影。

耳边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等等我呀!”接着,她眼前一花,一个穿着黄裙子的人就又蹦又跳地追了上去。

露露连忙追上去,视角一转,那男人长得和连绶一般无二,只是在气势上和打扮上有所不同,十有八九是饕餮。那女子却是个陌生脸孔,不像她,也不像梼杌。

饕餮十分暴躁,挥苍蝇似的赶人:“没完没了地叨叨!你……”

那女子却一声惊叫:“小心!”

随着她这一声叫,露露也跟着眼前一花,下一秒,场景切换到一条河里。

饕餮满脸无奈地漂在河面上,那女子趴在河边,用尽全力把手伸远:“我拉你上来!”

饕餮很不给面子地翻了个白眼:“得了吧,你这点儿力气……”

话音未落,女子又是一声音量不输于前一次的尖叫:“啊——”

露露活生生地从梦里吓醒,翅膀一扇,飞到半空中。

“你醒了?”连绶感觉到了背后包裹里的动静,说道,“没完没了地睡,你也——”

露露大叫:“小心!”

即使是只蝙蝠,她几乎也感觉到自己出了一身“蝙蝠汗”。只因她没想到,从梦里一睁眼,她看到的便是梦里饕餮摔倒之前的那个场景!

连绶随着她这一声叫,脚下一滑,顺着一个被落叶半掩的斜坡,一路滑了下去。

露露大惊,到底没来得及!她连忙一个俯冲,朝斜坡下飞去。

果不其然,那斜坡下正是梦境中的那条河。

然而露露经历过这许多的事,对这种奇妙的重叠已经不大惊小怪了。她不知道连绶会不会游泳,心里的第一个想法的确是赶紧把连绶从河里捞上来,于是俯冲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她的小翅膀:“我拉你……哦——”

这一声“哦”,“哦”得十分意味深长,十分欲语还休。

露露默默地把翅膀收回来,矜持地盖住了自己的绿豆小眼睛。

湿身、诱惑、美少男。

连绶对着一只蝙蝠恼羞成怒:“哦什么哦!”

“抒发一下内心的感慨。”露露脑中又过了一遍连绶的样子:月色下,水光中,他一身薄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肌和腰线,那线条,真是……

露露咂咂嘴:“不然我怕我会把持不住。”

“你一只蝙蝠有什么好把持不住的!”连绶大怒,拍打着水面道,“有种你来啊!”

“这可是你说的!”露露立刻展开翅膀,使劲扑棱了几下。

“啊啊啊!你别过来!”连绶立刻大声喊道。月夜下,蝙蝠什么的最可怕了!

结果下一秒,连绶眼前一暗。

他本以为是露露扑上来了,连忙闭眼,却不料传来的是女子的一声尖叫:“啊——”紧接着就是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重物落水打了他一脸水花。一只蝙蝠是搞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的。连绶默默抹了一把脸,朝落水的方向看去。

只见露露——没错,正是突然变回人身的露露,正费劲地从河里扑腾上来。一身黄衣黄裙贴在身上,真是穿了不如不穿。连绶突然就明白了刚才露露的那句“把持不住”。

露露只恨自己不在那梦境里多停留一会儿,怎么被一声尖叫吓醒了呢。若不是她恰好那时醒来,也不会恰好尖叫,害得连绶脚下一滑掉进河里,更不会发生后来这一系列事。

总之,导致后面的事情发生,她坚决不承认是因为自己蠢。她做狗四百多年,一朝做人便忘了狗刨,只会在水里瞎扑腾……这和智商无关!

“救……救……救!”露露呛了一口水,挣扎道。连绶这才反应过来她不识水性,一脸震惊地游过去抱住她,嘴里还不忘奚落道:“今日算是长见识了,狗也有遇水则沉的。”

然而,在从背后抱住她身体的那一刻,连绶虽然警告过自己要镇静,但神思还是忍不住荡漾了一下下。

从前他虽然亲近露露,却从没有如同今天这样暧昧……甚至称得上狎昵。

时值夏日,两人都只穿了一层薄薄的衣衫,落水之后湿漉漉地紧贴在皮肤上,便和没穿没什么两样。这在连绶将露露从后面带入怀中时感觉得尤其明显。

他的第一感觉是,她好像瘦了些。

之前露露无意被他看光过好几次,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出于男人的本能,那白皙的身躯就像烙铁一样刻在脑海里,无法抹去。如今这样贴身一搂,觉得她如同一根柔嫩的柳枝靠在他的怀中,他几乎无法感觉到她的重量。

但……柳枝没有她这样灼人的温度。

即使两人之间隔着两层夏衣的距离,连绶还是能想象到她皮肤如羊脂如美玉一般的滑腻手感。在他手臂的桎梏之下,她的胸膛因为紧张一起一伏,而那柔软的胸部,就在呼吸间轻轻拂过他手臂上的皮肤,带着她身躯的热度……

连绶的脸一下子涨红。他……好像有反应了……

他脑子里轰然炸开,一瞬间手忙脚乱,差点儿忍不住把怀里的露露扔掉,然而感情冲破仅剩的一丝清明,让他将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了。

他庆幸他是站在她身后拥抱着她,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因为差点儿溺水而惊慌和后知后觉感受到寒冷,露露并没有察觉出连绶身体的异样。

两人怀着不同的想法,倒是出奇默契地往岸边划去,没多久,两个湿漉漉又气喘吁吁的人并排仰面躺在了河边。

只不过,露露气喘吁吁是因为劫后余生大大松了一口气,而连绶嘛……他在仰躺着的时候还要注意小心调整自己的姿势,屈起腿遮挡住露露那一侧的视线……现在他的“特殊状况”实在是太明显了。

幸好夜晚山风冰冷,吹到他们身上冷上加冷,不知过了多久,连绶烧得沸腾的大脑总算缓缓地回归了正常的温度。

他轻吁了一口气,恢复了理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点儿别的话题,带走两人之间异样的沉默。他嘲笑道:“狗如果也有狗神,一定会因为你心塞致死。”

露露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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