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尘埃落(1/5)

桦音篇

我曾见过一条苍龙,他周身银白,从终南山飞起,又在天虞山落下。那时我不足百岁,尚且是孩童身量,我的父亲抚摸着我的头,他说:“你看,那就是龙。”

彼时我心智未通,只看见父亲眼中对我的希冀,却没看到藏在那希冀之后的,更大的失望。他长久地叹息,冲着终南山的方向,然后说:“孩子,有些事命中注定,实在是强求不得。”

这注定了,我是一个不被他们喜欢的孩子。

我深知父母讨厌我是一条巴蛇,以至于在天界的这些年,我很少化回原本的模样。只有一次,我忙里偷闲,留得半刻休憩,我安逸地化成巨蟒盘踞在天河尽头,还没等我睡着,便听见少女哭喊着求救的声音。

我瞥了一眼,原来是梼杌追逐着一个黄衫丫头,梼杌张着血盆大口,下一刻便要卷起舌头吞了她。

我不忍见那丫头被它吞下,事态紧急,便以巴蛇的模样挡在那丫头与梼杌之间。梼杌亦不愿恋战,虚晃了几招,随后便离开了天河,逃回天虞山去。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窥到本身,乌黑的、丑陋的,还有那些发青的鳞片。天界中人皆以我巴蛇的身份为耻,我眼睁睁看那丫头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她说:“我……我叫纤月,你是谁?”

“我是桦音。”我道。又不敢多言,只能慌乱地离开天河,仿佛是在逃离。

我仍旧变回仙君的模样,我喜欢穿白衣,月白,蓝白,戴银冠,那样干净,和我原本的乌黑与丑陋全然不同。我路过红鸾司,听见嫦娥尖锐的嘲笑声,她说:“浑身惨白惨白的,哪有这么丑的锦鲤。”

浮玉那时便在红鸾司当差,她见我进来,赶紧拽了拽嫦娥,示意她不要多嘴。

“今天红鸾司好像格外热闹?”我问。

浮玉讪讪笑了:“小仙前几日下凡历练,故此带了些小玩意儿回来送给诸位仙家。”

她又道:“有些俗世的物件,也有些活的小东西。”

我见嫦娥怀中抱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兔子,便追问浮玉:“可还有什么活物,一并赠我一只吧?”

“好看的都被挑去了。”浮玉指着水中一尾小小的锦鲤,“就剩这一只了,原是小仙随手救下的,觉得有缘,这才带回天界。”

哪有这么丑的锦鲤,我当即笑出声来,它浑身都光秃秃惨白惨白的,只有头顶点了一小块红色。

“就它吧。”我随意一指,那锦鲤便被一团水包裹着,半浮在我手上。

我把它丢在离香池里。听浮玉说,凡间的鱼可能是吃蚯蚓虫子一类的,某日闲暇之余,我跑到凡界抓了不少虫子,等我拿回来再一看,原来这尾鱼仅仅靠吃花瓣便足够果腹。

这样不挑食,倒也不错。我看看那杜鹃花瓣,又看看手里的虫子,实在觉得这凡界的虫子还不如天界的花瓣有助修为。

有了这尾锦鲤陪伴,似乎无趣的日子也逐渐有趣了起来。

然后,我就认识了那条龙,我孩提时见到的,那条浑身洁白映着银色光芒的苍龙。那是我奉父亲之命去引渡一位仙家,我看到那条龙穿着玄色衣衫,他道:“你便是桦音仙君?久仰久仰,在下名叫沧弈,以后还请仙君多多照拂。”

明明他更适合穿这身白衣,我想,这是一个我敬仰着,却命中注定攀不到的高峰。

“沧弈仙君是真龙化就?”我笑着道,“九重天上唯一一条龙,实在是令人羡慕。”

他当然听不出我这般嫉妒,彼时我们都没有想到,原来我与他的纠葛,就从这一面之缘开始。

“天界孤寂清寒,如果沧弈仙君住不惯,大可来飞霄宫找我。”我客套道。

如果我能预见这之后的事情,恐怕我万死都不会说出这句话。

那是我渡劫的前一天,沧弈来到飞霄宫,我们俩博弈三局,每一局都以我惨败收场。

“桦音,你可知你为何赢不了我?”他问道。

我摇头:“不知。”

“因为你性格软弱,筹谋得过于烦琐,我还没进入你的圈套便将你反杀。”沧弈说。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我的这些心思,也注定了我们俩这样周旋。

沧弈说得没错,我的确性格软弱,否则也不会对天帝与王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我羡慕他,羡慕他是一条苍龙,羡慕他这样潇洒快活,我总是以一种仰视的模样看待沧弈。

在邺城的日子,我依旧过得唯唯诺诺。我不是桦音仙君,我成了一个不被母亲喜爱的太子。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

但是,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那年上元佳节,我在茶楼设局,帷幕拉开时,我看到少女奔我而来,她笑着说:“恩公,我又见到你了。”

我不记得天界的事,却觉得这个少女似曾相识。她好像也很愿意与我在一起,我便默默地一并接受了她对我的好。

她叫我恩公的时候,她说要嫁给我的时候,我问过她,什么是爱。

我明知道她说错了,却没想着教她改正,那时我已经陷入一种恐慌:倘若有一天,她分得清这几种情,是不是就不会再爱我?

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玄清宫烛火如豆,我那个在人间的父亲,他握着我的手,老泪纵横道:“音儿,我并非不爱你的母亲,我只是,没有能力保护她。”

身为君王最大的痛苦,是面对着自己需要保护的东西,却没有那个能力和资格。

我想到那个少女。

所以我加倍对她好,没过多久我就成了皇帝,我告诉她:“你放心,我能保护你。”

她点头,然后冲我微笑。午后的阳光穿透斑驳的树影,尽数照在她眼中,我甚至以为那就是永恒。

可是,天道从不会对我施以怜悯。

沧弈出现的时候,我知道,一切都完了。他在朝堂上藐视我的权威,这次终于将心思放在她身上。

中秋当日,我眼睁睁看着他将大氅披在少女身上,我躲在重重叠叠的红栏杆之后,我听见少女拒绝他的声音,清晰又干脆。

可是,她还是走了。

我在东华门的城楼上站了许久,是沧弈的强势将她掳走的吗?其实不然,我清楚地知道,是因为我自己的软弱。

可是我不敢承认,我只是想,终有一日杀了沧弈,她就会回来。

当我决定娶纤月的那天,我便想起天界的一切。我了然,原来我渡的劫便是情劫,情归何处,自是在素绾身上。同时我也知道一个让我惊愕的消息,原来我一直仰视着的沧弈,便是当今魔界世子,即将即位的下一任魔界界主。

从决定放弃素绾的那一刻起,我就重新变回了仙。大婚前一日她来找我,我有那么多的故事说给她听,我想给她讲飞霄宫,讲离香池,可是她看到了我袖中的银镖,然后脸色苍白地质问我:“是你?”

我无法回答,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我做过的。

所以她不顾一切地站在沧弈面前,这是我意料之中的情况,我没想到的是,沧弈会突然刺伤她。

一个是我仰视的人,一个是心爱的人,这天道从来不会有半分怜悯我。

沧弈说得对,从始至终,我都一样软弱。

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判素绾净火之刑,却不能为她辩解、争论,或者说是不敢。我看到她的眸子毫无光彩,空空荡荡的,好像一个没了魂魄的游魂。

那是我的光,如今却暗淡了。

如果不能为你消减这份痛,那我愿意与你一起承受。

我曾为她捏造了一个清明梦,我窥探着,试图能在梦中看她快乐,试图能让她在梦中对我有一星半点的喜欢。可是事实又证明,她不计回报地奔向沧弈,从来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

“你明明知道清明梦,为何醒不来?”我带着仇恨的心思,毁坏她在梦中种下的花草,“为何不愿醒?”

这样的结果就是,她不快乐,我也不快乐。

她仍旧叫我恩公,这两个字越是含着深情,我就越是心慌,我恐惧于鳞片的谎言被拆穿,我偷偷看过她的内丹,那里面分明是一片龙鳞,青绿色的,那是沧弈的逆鳞。

我第一次产生了杀死沧弈的念头。

这些不断发酵的矛盾,终于在玉清真人讲道的那天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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